这日清晨,薄雾未散,兰道元正欲往藏经阁去,却在回廊拐角处撞见一行人。
为首的鹿清笃身材臃肿,道袍绷得紧紧,见了兰道元清秀绝伦、风姿潇洒的模样,那双细缝眼里闪过一丝晦暗、嫉妒的光。这兰道元常独来独往,不与同门相好,鹿清笃心里早存了疙瘩。
“哟,这不是兰师弟么?”鹿清笃横跨一步,堵住去路,声音拖得长长,“这几日连早课都不见人影,好大的架子啊。莫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做师兄的,不配与你相处了?”
他身后几个四代弟子哄笑起来,却也有两人面露尴尬,悄悄退后半步。
兰道元停下脚步。晨光透过雕花木窗,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影。他看着鹿清笃欺软怕硬、趋炎附势的肥胖嘴脸,心中厌恶。可转念一想,自己此世所求不过是武学巅峰与长生之道,何必与这般人纠缠?
“师兄言重了。”兰道元语气平淡如古井水,“我只是近来对道藏颇有兴致,多读了几卷书罢了。”
鹿清笃肥胖的脸上肌肉抽动,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:“读书是好事,可咱们全真教终究是以武立派。师弟这般……”他上下打量着兰道元纤尘不染的道袍,“这般文弱书生的模样,怕是要辜负李师叔的栽培了。”
这话已说得颇重。廊下几个扫洒弟子都停了动作,悄悄往这边张望。
兰道元抬眼看向鹿清笃,目光平静,却让鹿清笃心头莫名一寒。那眼神不像少年人,倒像是深潭——表面无波,底下却沉着说不清的东西。
“师兄教诲,道元记下了。”兰道元微微颔首,竟不再多言,侧身从鹿清笃身旁走过。袍袖轻拂间,带起一缕极淡的檀香。
鹿清笃被他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噎住,待要再说,兰道元已走出数丈。他只得冲着那背影啐了一口,对左右道:“瞧瞧,李师叔门下真是了不得!等大较之时,看他还这般神气不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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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兰道元正在房中推敲《黄庭经》中的诀窍,忽听门外李志常的声音:“道元,道元!”
门被推开,李志常风风火火进来,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:“今日三代弟子主持同门小较,你随我去校场看看。”
“师父,我……”兰道元刚欲推辞。
“休要再说!”李志常手上加了几分力,“你整日闭门,同门师兄弟都快不认得你了。今日不过是观摩,不必你下场。”
兰道元无奈,只得随着师父穿过重重殿宇。一路上李志常絮絮说着:“你赵志敬师伯、尹志平师伯都在,还有几位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。多见识见识,对你也有好处……”
校场设在重阳宫东侧,青石铺就的场地宽阔,四周古柏森森。此刻场边已围了百余名弟子,呼喝声、剑器交击声不绝于耳。北侧搭了座简易木台,赵志敬、尹志平等七八名三代弟子端坐其上,正观看着场中比试。
李志常拉着兰道元登上木台,与几位师兄弟见了礼。尹志平温言笑道:“李师弟,这便是你常提起的兰师侄?果然气质清逸。”
赵志敬却只淡淡瞥了一眼,便转回头去,鼻中似有若无地轻哼一声。
兰道元侍立李志常身侧,看向校场。场中两名四代弟子正斗到酣处,剑光闪烁,用的都是全真剑法的基础招式。他如今眼力已非往日,只看了三五招,便看出左边弟子下盘虚浮,右边弟子则腕力不足。
果然,三十招后,左边弟子一个趔趄,被挑飞了长剑。赵志敬起身点评,指出二人不足。
你内功较上次已有长进,但右腿无力,需得加紧扎马。
你那剑法使得什么,软弱无力,还得再练。
话虽严厉,却也有几分道理。
这时,台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:“师父,各位师叔伯,弟子鹿清笃愿与兰道元师弟切磋一番,印证武学!”
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木台。鹿清笃不知何时已站在场中,胖脸上堆着笑,眼中却闪着不怀好意的光。
赵志敬看向李志常:“李师弟,你看……”
李志常微微皱眉,转头低声问:“道元,你可愿下场?”
兰道元望向场中。鹿清笃正挺着肚子,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。那张脸在阳光下油光发亮,配上那副小人得志的神情,让兰道元平静已久的心湖,竟也泛起一丝涟漪——不是怒,而是某种混杂着厌恶与可笑的情绪。
“弟子愿意。”兰道元声音依旧平淡,朝李志常行了一礼,缓步走下木台。
场边弟子们窃窃私语起来。鹿清笃在全真教四代弟子中虽不算顶尖,却也练了七八年剑法,根基扎实。而这兰道元入门不过三年,又常不见练武,只怕……
“兰师弟,请多指教了!”鹿清笃见兰道元下场,眼中喜色一闪,竟不按礼数抱剑行礼,反而话音未落便猛然前冲,一剑直刺兰道元胸口!
这一招“白虹贯日”本是正大堂皇的起手式,被他使得却多了三分阴狠,直取要害!
台下响起几声低呼。李志常脸色一沉,赵志敬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。
兰道元看着那明晃晃的剑尖刺来,电光石火间,他身形微侧,那剑便擦着胸前道袍刺空。与此同时,他右手抬起——
“啪!”
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,回荡在校场上空。
鹿清笃整个人僵在原地。左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,火辣辣的痛感这才传来。他蒙了——怎么回事?自己那一剑明明很快,怎么就被躲过了?还挨了一巴掌?
“你……!”鹿清笃反应过来,羞愤交加,整张脸涨成猪肝色。他狂吼一声,也不管什么剑法章法,抡起长剑便是一顿乱劈乱砍,状若疯虎。
兰道元却似闲庭信步。他脚下踏着玄奥的步法,每每在剑刃及身前轻轻一晃,便避了开去。然后——
“啪!”右脸又是一巴掌。
“啪!”左脸。
“啪!”
清脆的耳光声有节奏地响起,像是在打拍子。鹿清笃拼命挥舞长剑,却连兰道元的衣角都碰不到,反而两边脸颊被扇得对称红肿,渐渐隆起如发酵的馒头。
场边先是一片死寂,随即不知谁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紧接着,笑声如涟漪般扩散,最后汇成一片哄堂大笑。连木台上几位三代弟子中,也有人忍俊不禁,以袖掩面。
“够了!”赵志敬终于按捺不住,霍然起身,纵身跃下木台,“同门切磋,怎可如此羞辱人!”
鹿清笃此时已成了真正的“猪头”,眼睛挤在肿肉里,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。见师父来了,“哇”一声哭出来,指着兰道元含糊不清地喊:“师、师父……他打我脸……”
赵志敬脸色铁青。鹿清笃再不成器也是他徒弟,当众被如此戏耍,他这做师父的颜面何存?
李志常也飘身下场,挡在兰道元身前,淡淡道:“赵师兄,弟子切磋,偶有失手也是常事,何必动怒。”
“失手?”赵志敬气极反笑,“你看看清笃的脸!这是失手?这分明是蓄意羞辱!”
兰道元从李志常身后走出,朝赵志敬行了一礼,语气诚恳得让人牙痒:“赵师伯容禀。弟子近日于掌法略有所得,方才见鹿师兄剑招凌厉,心想若以剑对剑恐难应对,这才改用掌法。确是弟子学艺不精,掌握不好分寸。”
“哈哈哈——”场边弟子再也忍不住,笑倒一片。有人笑得捂着肚子直抽气。
赵志敬气得浑身发抖,手指着兰道元:“好,好得很!那我便来领教领教你的掌法!”
“师兄。”李志常上前一步,与赵志敬面对面,“你乃三代弟子,与道元动手,未免以大欺小。你若有兴致,师弟陪你切磋一二。”
赵志敬盯着李志常,眼中寒光闪动。他与李志常武功本在伯仲之间,自己或许还略高半筹。今日李志常竟敢主动应战……
“好!”赵志敬咬牙道,“那就请李师弟指教了!”
二人走向场中,弟子们纷纷后退,让出一大片空地。尹志平等人也下了木台,面色凝重地观战。
赵志敬“锃”一声长剑出鞘,剑身映着日光,寒芒逼人。他再不废话,起手便是杀招——全真上乘剑法“一炁化三清”!
但见剑光暴涨,一瞬间竟似化作十数道剑影,虚实相生,笼罩李志常周身大穴。这一招他已练了二十年,自信便是丘处机师伯亲至,也要暂避锋芒!
李志常却不退反进。他长剑一振,竟使出一套最基础的“全真三十六式”。台下弟子看得疑惑——这入门剑法,如何抵挡赵师伯的绝技?
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人瞠目结舌。
李志常的剑招看似平平无奇,却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地点在赵志敬剑势的薄弱处。那漫天剑影被他东一点、西一挑,竟渐渐溃散。更令人震惊的是,李志常剑上附着的内力浑厚绵长,每次双剑相交,都震得赵志敬手腕发麻。
三十招后,赵志敬额头见汗。他越打越心惊——李志常的内力何时精进如斯?招式更是圆融老辣,仿佛每一式都练了千遍万遍!
就在他剑势微滞的刹那,李志常忽然变招。长剑如游龙般穿过赵志敬的防御圈,剑身一转,以剑面拍在他胸口。同时左腿无声无息踢出,正中赵志敬小腹!
“噔噔噔——”赵志敬连退七步,方才站稳,脸上血色尽褪。
李志常收剑抱拳:“师兄,承让了。”
校场上一片寂静。三代弟子中排名前列的赵志敬,竟在众目睽睽之下,败给了素来不显山露水的李志常!
赵志敬死死盯着李志常,又猛地看向一旁静立的兰道元,他胸口剧烈起伏,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:“走着瞧!”
说罢,他一把拉起还在抽噎的鹿清笃,头也不回地冲出校场,背影狼狈不堪。
李志常这才转过身,低声对着说道:早就看赵志敬那厮不顺眼很久了,今日真是畅快。说罢朝兰道元悄悄眨了眨眼。那张向来严肃的脸上,竟闪过一丝少年人恶作剧得逞般的畅快笑意。
兰道元看着师父这般模样,嘴角也不自觉微微扬起。夕阳西下,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,投在青石地上,仿佛两柄出鞘的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