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南山,西安府以南四十里。
这里层峦叠嶂,千峰叠翠,终年云雾缭绕于山腰,如仙人玉带。北眺渭水如练,南接秦岭龙脉,自古便是道家洞天福地,被奉为“天下第一福地”。山中七十二福地、三十六洞天星罗棋布,而在这云雾深处,重阳宫的金顶时隐时现,晨钟暮鼓声穿透林海,已响了整整一甲子。
全真教便立于此山。
自重阳真人于金大定七年在此创立全真一脉,这座道观已不仅是修道之所,更是天下武学的一座巍峨高峰。宫观依山势而建,七重殿宇错落层叠,青瓦朱檐在松柏掩映间若隐若现。山门处“重阳宫”三字乃王重阳亲笔所题,铁画银钩,隐隐透着一股凛然剑气。
终南山笼罩在薄暮的霞光里,山风拂过练剑坪,带起一阵清冽松香与少年们汗湿的气息。数十名青衫弟子正随着口令演练全真剑法,剑光流转如银龙穿梭,喝声在山谷间回荡。
人群中,一个清秀少年格外沉静。
他约莫十六七岁,眉眼疏朗,手中的剑招标准得无可挑剔,却少了几分同龄人的锐气。那双眼睛——倘若有人仔细看进去,会看见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深邃,像藏着一潭历经岁月风雨的湖水,表面平静,底下却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与智慧。
“道元。”
“哎,师父。”
兰道元收剑转身,面向走来的中年道人。李志常一身灰白道袍,面容清癯,目光如电,在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以耿直、严厉着称。此刻他正皱眉打量着眼前的徒弟。
“你最近怎么有点心不在焉的?”
兰道元垂下眼帘,握剑的手微微紧了紧。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李志常的眼睛。
“可能最近夜里思虑过多,有点累到了。”声音很轻,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。
“累到了?”李志常上前一步,目光在他脸上仔细巡睃。这少年脸色确实有些苍白,但那绝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倦怠。他眼底藏着某种李志常无法完全读懂的东西——不是少年愁绪,更像是一种……历经沧桑后的疏离。
山风忽然大了些,吹得兰道元额前碎发轻扬。那一瞬间,李志常几乎错觉这徒弟身上散发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气场,虽然转瞬即逝。
“看来我得多带你去历练历练了。”李志常缓缓道,语气里带着探究,“竟然还能累到。你回去休息会儿吧,今日不必再练了。”
“谢师父。”
兰道元躬身行礼,转身离开练剑坪。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,却又莫名孤寂。
走出众人视线后,兰道元——或者说,这具身体里那个曾经名为殷梨亭的灵魂——轻轻叹了口气。这叹息里藏着两世轮回的重量。
而今,竟成了全真教弟子兰道元,拜在李志常门下。
“往事种种皆已消逝,不可追忆。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散在风里。
全真剑法对他而言实在太简单了。前世已达武学巅峰之境,如今重练这些基础招式,就像书法大家回头描红,精准却无趣。所以练了一天,他就倦了。
不是身体倦,是心倦。
黄昏时分,兰道元没有回弟子房,而是转身走向后山的藏书阁。那是他近来最常去的地方。
阁楼很旧,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。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与灰尘混合的气息,还有常年不见阳光的淡淡霉味。几缕夕照从高高的木窗斜射进来,在布满浮尘的光柱中缓缓旋转。
兰道元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间的书架前,那里堆放的多是道经典籍,平日少人问津。他取下一卷《云笈七签》,就着窗边最后的天光翻阅起来。
“不对……还是不对……”
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泛黄纸页上的朱砂批注,眉头微蹙。这已是他翻看的第七十三卷道藏了。
长生之秘。这是他此世所求。
历经两世生死,看过太多人化为黄土,兰道元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突破生命的桎梏。而这一世所处的神雕世界,隐隐让他感到不同——这里的武学层次,似乎比他记忆中的更高、更接近某种玄妙的边界。
他合上书卷,望向窗外渐深的夜色。远处山林间隐约传来呼啸声,似是某位高手在演练上乘武功,破空之声绵长不绝,显示内力之深已臻化境。
“全真教,这一世的武功路数,似乎比想象中更精微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。
前世的武学经验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异常。同样是剑法,李志常演示时隐约有剑气流转;同样是内力修行,门中几位师叔伯的气息悠长程度远超预期。就连山间偶然遇见的樵夫,步履间都暗合某种轻身法门。
这个世界,武学似乎不仅仅是技击之道,更隐隐指向更深层的东西——也许,就藏在道门玄理之中,藏在那些被世人视为虚谈的长生之说里。
油灯被他点燃,昏黄光芒照亮一方书桌。兰道元又翻开《周易参同契》,目光落在“养性延命”的篇章上。窗外,终南山完全没入夜色,只有藏书阁这一盏孤灯亮到深夜。
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答案。不仅为长生,也为解开这个世界的秘密——为何这里的武学如此强横?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?
灯火摇曳中,少年清秀的侧影映在古老的书架上。那双眼睛里,再次浮现出那种穿越三世、洞察世事的深邃智慧。
而阁楼外,终南山的夜,还很长。
——
这日午后,藏书阁内檀香袅袅,兰道元正盘坐在窗下,捧着一卷《南华经》出神。阳光透过木格窗,在他青色的道袍上洒下斑驳光影。
“道元。”李志常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带着三分无奈七分关切,“你这已连续十七日泡在经卷里了,剑也不练,拳也不打,莫非真要当个书蠹?”
兰道元缓缓合上书卷,抬眼微笑:“师父,我觉得……不必练了。”
“不必练了?”李志常浓眉一挑,跨进门来。他年约三旬,面容刚毅,此刻却被徒弟这句轻飘飘的话说得一怔,“你可知武学如逆水行舟——”
“师父。”兰道元站起身,袍袖轻拂间竟有股说不出的从容,“这些日子读经,弟子忽然开了窍。道经中藏的不仅是道理,更有天地运转之机、气脉流动之妙。我……似乎悟到了些东西。”
李志常气极反笑:“胡吹大气!你才几岁年纪,读几卷经书,就敢说悟了大道?来来来,今日为师非得敲醒你这痴梦不可!”
兰道元环顾四周——阁内静谧,唯有经架林立,确实无人。他轻叹一声:“那弟子得罪了。”
话音未落,他已抬起右手,食指与中指并拢作剑指,缓缓向李志常肩井穴点去。这一指去势极慢,飘飘忽忽,全然不像全真剑法迅疾凌厉的路子。
李志常初时还凝神以待,见这一指如此迟缓,不禁失笑:“你这算是——”话到一半,他忽然察觉不对。
那明明缓慢的指尖,竟在视线中微微一颤,生出三道虚实难辨的残影!李志常心头一凛,右掌急忙翻起,使了招“推窗望月”去格挡。这一掌他用了三成力道,心想足够震开徒弟的手指。
谁知指尖与掌心将触未触之际,兰道元手腕陡然一沉,指尖如游鱼般滑过掌缘,顺势向上一挑——正是全真剑法中的“月照松林”,只是化剑招为指法,去势更加刁钻!
李志常大惊,左掌急拍而下,却见那指尖忽又化作“雁落平沙”,斜斜一划避过掌风,不偏不倚点向他胸前膻中穴。电光石火间,李志常竟发现自己所有退路都被这一指封死,仿佛不是一根手指,而是一张绵密无隙的剑网!
“噗”一声轻响。
指尖轻轻触到道袍。李志常浑身剧震,只觉一股温润醇厚的劲力透穴而入,瞬间流遍四肢百骸。他整个人僵在原地,连小指都无法动弹分毫,唯有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。
兰道元立即撤指,又在师父肩侧轻拍两下。李志常顿觉气血复通,踉跄退后半步,盯着徒弟看了半晌,才涩声开口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门道?”
“师父见谅。”兰道元躬身一礼,脸上并无得意,反而有些困惑,“这些日子读《道德经》《周易参同契》诸经时,总觉体内气机随之流转。后来在某卷古经夹页中,发现一篇名为《易筋锻骨篇》的功法……”
他顿了顿,从怀中取出一册手抄本:“我依诀修习不过旬月,不仅内力倍长,再看本门剑法时,那些招式变化竟如庖丁解牛般脉络分明。方才那一指,其实就是‘金雁横空’与‘疏星淡月’两式的变招。”
李志常接过书册,手指竟有些微颤。他翻开书册,只见其中写道:“筋柔若水,骨坚如山,气行如风,神凝如岳……”字字句句,深合道家要旨,又隐含着武学至理。
“你……”李志常深吸一口气,眼中惊疑渐转为凝重,“你使三成功力,再攻我一招。”
这次他全神贯注。兰道元依旧一指点来,去势仍是不快,但李志常却看出其中暗合阴阳变化之理,指尖微颤间已封住自己七处可能的应对。他连换三种手法,竟都觉束手束脚,仿佛每一步都被预先算定。
十招过后,李志常忽然收势后退,长叹一声:“不必试了。”他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平和的徒弟,苦笑道,“你这般进境……已在我二十多年修为之上。”
“师父切勿如此说。”兰道元连忙摆手,“弟子只是机缘巧合。这篇功法甚是玄奥,我独自参悟总怕有偏,今日请师父过目,正是想请您指点。”
李志常摩挲着书页,沉吟良久。窗外传来弟子们练剑的呼喝声,阁内却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微响。终于,他抬眼看着兰道元,目光复杂:“道元,你可知这等机缘,千万人中无一?”
“弟子知道。”
“那你更该知道,”李志常的声音低沉下来,“福兮祸之所伏。这般进境太过惊人,若心性不足,恐反受其害。”
兰道元肃然行礼:“弟子谨记师父教诲。所以更盼师父一同参详——有您把关,弟子才敢继续修习。”
李志常看着徒弟清澈的眼神,忽然哈哈大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好!我李志常教了十年徒弟,今日倒要跟着徒弟学功夫了!来,你从头与我细说……”
夕阳西斜时,师徒二人仍坐在经架旁。兰道元低声讲解,李志常时而凝思,时而恍然,偶尔插话询问。光影在他们之间缓缓移动,将那册《易筋锻骨篇》映得一片金黄。
阁外传来晚课钟声,悠长沉厚,在终南山暮色中层层荡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