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入内殿的武则天,并未如往常般径直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。她屏退了所有侍从,只留上官婉儿一人在殿门外远远守着。
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,隔绝了外间所有的光线与声响,也将那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,彻底封存在这方属于帝王的绝对私密空间之中。
她没有立刻发作,也没有失态地摔砸器物。
她只是独自一人,缓缓踱步到内殿那扇巨大的、描绘着日月星辰与山河社稷的鎏金屏风前,背对着空旷而寂静的殿堂。
阳光透过高窗的蝉翼纱,变得柔和而朦胧,落在她深青色的常服上,却无法驱散她周身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。她的背影挺直如松,甚至比在朝堂上更加挺拔,却隐隐透出一种孤狼般的警惕与……被至亲血脉背后捅刀后的、深入骨髓的痛楚与暴怒。
“我家的朝廷……”
“外人……”
那稚嫩却清晰的话语,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,每一次回响,都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,在她心口最柔软也最不容侵犯的地方,来回拉锯。
不是“皇祖母的朝廷”,
不是“陛下的朝廷”,
而是……“我家的朝廷”!
一个七岁的孩童,纵然早慧,如何能如此自然、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这样的话?尤其还是当着武懿宗那个蠢货,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!
这绝不是无心之言!
这背后,定然有人教唆!
有人利用这孩子的天真,将他推到了前面,说出了他们不敢明说、却日夜盘桓在心头的想法!
好啊……真是好得很!
武则天缓缓转过身,那张保养得宜、素来威严肃穆的脸上,此刻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表情,只有一片骇人的铁青。
凤眸之中,怒火不再沸腾,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、更加可怕的冰寒,如同极北万载玄冰,冻结一切生机。
她的眼神锐利如刀,仿佛能穿透殿墙,看到那些隐藏在暗处、蠢蠢欲动的身影,看到那些依旧将李唐视为正统、将她武瞾视为“僭越者”、“外人”的嘴脸!
他们不敢公然造反,就用这种方式来恶心她,来挑战她的权威,来动摇她的统治根基!甚至,利用起她自己的孙儿,她武家的蠢材亲戚!
“好,好,好!”武则天从齿缝间,一字一顿地挤出三个“好”字,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,“现在,开始利用朕的亲戚,来威胁朕了。
用朕孙儿的嘴,来提醒朕……谁才是这江山‘真正’的主人?嗯?”
她猛地一挥袖,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疾风,扫落了身旁案几上一只精美的越窑青瓷花瓶。
“砰——哗啦——”
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刺耳,瓷片与清水四溅,如同她此刻被撕裂的某种底线,也象征着她最后一丝容忍的彻底消失。
她不再踱步,而是径直走向御案,步伐沉稳,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。她提起御笔,没有半分犹豫,蘸饱了浓墨,开始在一张空白的诏书上疾书。
字迹铁画银钩,力透纸背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森然杀意!
第一道诏令,针对李隆基及其父母——相王李旦夫妇。
“诏曰:
临淄王隆基,冲龄稚子,本应谨守宫规,修习礼仪。然今日宫门之前,口出狂悖,僭越失仪,竟敢妄言‘我家朝廷’、‘外人’之语,殊失体统,骇人听闻!
此绝非稚子所能自出,必有奸人暗中教唆,意图离间天家,淆乱纲常!”
她的笔锋越发凌厉:
“着即,相王李旦、王妃窦氏,教子不严,约束无方,难辞其咎!即刻起,闭门思过,无朕旨意,不得擅离府邸,不得接见外客!
着宗正寺、殿中省,会同有司,严查此等悖逆之言来源,究问府中上下,务须查明,究竟是何人胆大包天,敢在稚子面前搬弄是非,妄议朝政,离间朕之骨肉!一经查实,无论何人,严惩不贷!”
她这是在敲山震虎,也是在做给天下人看。
孩童或许天真,但其父母难逃管教不严之责。更重要的是,她要借着追究“背后指使”的名义,彻底清查相王府,震慑所有可能教唆李唐宗室、心怀异志之人。
哪怕查不出具体指使者,这番雷霆手段,也足以让相王夫妇和所有宗室胆寒,让他们明白,任何触碰“谁家天下”这根红线的言行,都将招致最严厉的惩罚。
写完第一道诏令,武则天没有丝毫停顿,笔锋一转,开始书写第二道。这一次,是针对武懿宗。
“诏曰:右卫将军、河内郡王武懿宗,身受国恩,位列宗亲,执掌宫禁,本应恪尽职守,秉公处事,为百官表率。然其今日值守宫门,面对亲王仪仗,不思妥善引导,反倨傲无礼,当众呵斥,出言不逊,有失体统,更兼处置失当,几至冲突,险酿大祸!此等行径,非但失仪,更是仗势骄横,目无尊上,辜负朕之信任,败坏武氏门风!”
她的眼中没有丝毫对“自家人”的偏袒,只有更加冰冷的审视与失望。
武家这些子侄,借着她的势,得了富贵权势,却多是些不成器的蠢材,非但不能成为她的臂助,反而常常惹是生非,授人以柄。
武懿宗今日的愚蠢举动,正好撞在了她最愤怒、最需要立威的枪口上!
“为严明法纪,以儆效尤,着即:
褫夺武懿宗右卫将军之职,罢其河内郡王爵位,降为庶民!念其乃朕之宗亲,免其死罪,流放岭南钦州,永不得返!
其家产,抄没充公!其族人中有官职者,一律交由吏部严加考核,若有劣迹,一并处置!”
这道诏令,比处罚相王夫妇更加严厉,也更加震撼!
罢官、夺爵、流放、抄家!几乎是将武懿宗一撸到底,打入了尘埃!这分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:
在她武则天这里,没有所谓的“自家人”特权!触犯了她的权威和底线,无论是李唐宗室还是武家亲戚,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处!
这不禁让人想起了不久之前,她对另一位武家重要人物——梁王武承嗣的处置。
武承嗣野心勃勃,结党营私,甚至暗中策划逼她立自己为太子,触碰了武则天最核心的权力逆鳞。当时,她也是毫不手软,以谋逆大罪将其下狱,最终下令处斩!
那一次,已经让朝野见识到了这位女帝对威胁自己权力者(哪怕是至亲)的铁血手腕。
而今日对武懿宗的处置,虽然未至死刑,但其严厉程度和其中透露出的“严惩宗亲以正法纪”的信号,与处置武承嗣一脉相承,甚至更加意味深长。
这不仅仅是惩罚一个蠢材,更是在向武家内部、向所有外戚勋贵敲响警钟:
休要以为姓武就可以为所欲为,在皇权面前,任何人都只是臣子,若敢恃宠而骄,甚至成为别人攻击她的破绽,那么下场只会比外人更惨!
两道诏令写完,武则天搁下笔,拿起玉玺,重重地盖了上去。鲜红的印泥在诏书上留下清晰的、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印记。
“婉儿。”她扬声唤道。
上官婉儿立刻应声而入,垂首肃立。
“将这两道诏令,即刻明发。”
武则天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威仪,却依旧冰冷,“让所有人都知道,朕的朝廷,朕的天下,容不得半点僭越与不轨!无论是谁,有何身份!”
“是,陛下。”
上官婉儿双手接过诏书,感受着那纸张上似乎还未散去的寒意与杀意,心中凛然,躬身退下。
很快,这两道措辞严厉、处罚果决的诏令,便如同两道惊雷,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神都,继而将震撼与恐惧,如同瘟疫般扩散向四方。
相王府大门被禁军封锁,宗正寺与殿中省的官员面色冷峻地踏入府中,开始“彻查”。
相王李旦与王妃窦氏跪接诏书,面如死灰,在禁军的“陪同”下,开始了遥遥无期的闭门思过。府中上下,人心惶惶,不知这场无妄之灾将如何收场。
而武懿宗府邸,更是鸡飞狗跳。
抄家的官差如狼似虎,昔日威风凛凛的郡王府瞬间被贴上封条,武懿宗本人被剥去官服,戴上枷锁,在无数人或惊惧、或嘲讽、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,被押往流放之地。
武家其他子弟,但凡与武懿宗亲近或有官职者,无不战战兢兢,唯恐被牵连。
神都上下,无论是李唐宗室,还是武家外戚,亦或是普通朝臣,都被女帝这接连两道毫不留情、甚至堪称酷烈的诏令所震慑。
他们再次清醒地认识到,龙椅上那位,其手段与心志,绝非凡俗可比。在她心中,稳固的皇权与绝对的权威,高于一切亲情与血缘。
而那场因孩童天真之言引发的风波,也在此刻,被彻底烙上了政治阴谋与权力清洗的印记,变得无比沉重与血腥。
太平公主埋下的毒针,似乎并未直接伤到武则天,反而首先引发了她对内部毫不留情的刮骨疗毒。
但这场清洗的余波,以及那句“我家的朝廷”所埋下的种子,却已悄然在更多人心中,种下了更深的恐惧、怨恨与裂痕。神都的暗涌,因此而变得更加湍急,更加危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