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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禁城的霜花结在窗棂上,像幅镂空的冰画。朱翊钧坐在御案前,指尖捏着张居正的第二封《乞夺情疏》,宣纸被炭火烘得发脆,边角微微卷曲,仿佛承载不住字里行间的焦灼。

案上的奏折堆成了小山,左边是支持 “夺情” 的,盖着王国光、申时行等门生的印章;右边是反对的,徐阶旧部的弹劾密密麻麻,最顶上那本的封皮写着 “臣翰林院编修吴中行 劾张居正不孝疏”,墨迹淋漓,像滴在雪地里的血。

“万岁爷,该早朝了。” 小李子捧着明黄色的龙袍进来,袍角绣着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泛着金线,与御案上那些素色的奏折形成刺目的对比。

朱翊钧没抬头,指尖在 “臣愿素服办公,不预吉庆” 那行字上反复摩挲。张居正终究还是让步了,为了留在这个位置上,连最后的体面都愿意舍弃。他想起三年前,这位首辅在朝堂上痛斥丁忧未满的官员 “不知廉耻”,如今却要亲手撕碎自己定下的规矩。

“把这道奏折拟成旨意。” 他将《乞夺情疏》推给小李子,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,“就说‘览奏恻然,念及新政为重,准张居正夺情留任。然孝道攸关,着素服办公,不参吉庆典礼,以全其心’。”

小李子愣了愣,手里的龙袍差点滑落。这旨意看似恩准,实则像道无形的枷锁 —— 素服办公,等于在所有人面前挂着 “不孝” 的牌子;不参吉庆,等于自绝于官场的应酬往来。首辅大人以后在朝堂上,怕是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。

“陛下,这……”

“照办。” 朱翊钧打断他,拿起吴中行的弹劾疏。那上面写着 “居正父死未葬,食肉饮酒,安坐朝堂,此非禽兽而何?” 字字如刀,却精准地戳中了士大夫的痛处。

他想起骆思恭回报的市井流言,说 “张首辅的轿子从菜市场过,卖菜的都往他轿子里扔烂菜叶”;想起慈宁宫的嬷嬷说,李太后把张居正送来的所有礼品都堆在库房,连看都不愿看。

民心这东西,就像指间的沙,攥得越紧,漏得越快。而张居正,正在亲手把它撒向风中。

早朝的钟声在太和殿响起时,张居正已经跪在丹墀下了。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锦袍,乌纱帽上的帽翅微微下垂,与往日那身石青色蟒袍、玉带环腰的模样判若两人。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,冻得他嘴唇发紫,却挺直着脊梁,像根不肯弯折的铁钎。

“传陛下旨意!” 小李子的尖嗓子划破殿内的寂静,捧着明黄的圣旨走到张居正面前。

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,有同情,有鄙夷,有等着看笑话的。张瀚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面,手里还攥着《大明会典》,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—— 他等着看这位恩师,如何在 “不孝” 的骂名里苟延残喘。
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” 小李子的声音拖着长腔,每个字都像砸在张居正的心上,“张居正父丧,朕心恻然。念及新政未竟,国家多事,准其夺情留任,以安社稷。然孝道乃天下之本,着居正素服办公,不预吉庆典礼,以全人子之心。钦此。”

“臣…… 领旨谢恩。” 张居正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,叩首时额头撞在冰冷的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,刺得他浑身发疼,却只能死死地低着头,将所有的屈辱都咽进肚子里。

朱翊钧坐在御座上,清晰地看见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。这位曾经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首辅,此刻像只被拔了牙的老虎,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他心里没有快意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—— 这是张居正自己选的路,代价也该由他自己付。

退朝时,张居正刚走出太和殿,就被吴中行拦住了。这位翰林院编修举着弹劾疏,跪在雪地里,声音洪亮得像敲钟:“张首辅!你若还有半分廉耻,就该回家丁忧!何必留在朝堂上,让天下人戳脊梁骨!”

“吴大人言重了。” 张居正的脚步顿了顿,素色的袍角扫过地上的积雪,“首辅之位,关乎国本,非臣贪恋权位,实乃……”

“实乃禽兽不如!” 吴中行猛地打断他,弹劾疏上的墨迹被唾沫星子溅得发花,“孔子曰‘父在,观其志;父没,观其行。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’!你父尸骨未寒,你就安坐朝堂,连守孝都不肯,算什么孔门弟子!”

周围的官员纷纷围拢过来,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支持张居正的门生想上前驱赶,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—— 他知道,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,只会招来更多的骂名。

“让开。” 张居正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只是默默地往前走。吴中行却像块绊脚石,死死地跪在他面前,大有 “你不丁忧,我就不起来” 的架势。

拉扯间,张居正的乌纱帽掉在了地上,滚出老远。素色的锦袍被扯得歪歪斜斜,露出里面打补丁的中衣 —— 那是他为了表 “哀痛”,特意穿的旧衣服,此刻却成了众人嘲笑的把柄。

“快看,首辅连新衣服都穿不起了,还恋栈不去!”

“我看是把银子都用来买官了吧!”

“嘘…… 小声点,小心他报复!”

嘲讽声像冰锥一样扎进张居正的耳朵里。他弯腰去捡乌纱帽,手指刚碰到帽翅,就被人一脚踩住。抬头看去,是徐阶的另一个门生,正用那双写满 “正义” 的眼睛瞪着他,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。

“够了!” 申时行终于忍不住,上前推开众人,将张居正扶起来,“都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!陛下已经下旨,你们想抗旨吗?”

这句话暂时镇住了场面。张居正被申时行扶着,踉跄着往前走,乌纱帽歪戴在头上,袍角沾满了雪泥,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狼狈。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,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,刺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
走到东华门时,迎面撞上了冯保的轿子。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穿着件貂裘,戴着暖帽,看见张居正这副模样,连忙让人停轿,挤出满脸的 “关切”:“哎呀,张先生这是怎么了?快上轿,老奴送您回府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 张居正的声音冷得像冰,他太了解冯保了 —— 这老狐狸是来看他笑话的,说不定那些市井流言,就是他传出去的。

冯保也不勉强,只是挥挥手,让轿夫抬着轿子跟在他身后,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:“张先生也真是的,何必呢?回家守孝多好,落个清净。您看现在,被这些言官围着骂,老奴都替您心疼。”

这些话像软刀子,慢慢割着张居正的尊严。他加快脚步,却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,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。

回到张府时,灵堂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。父亲的灵位前,香烛已经燃尽,只剩下半截烛芯在寒风中闪烁。他走到灵位前,扑通一声跪下,素色的锦袍沾满了雪水,在蒲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。

“爹,儿子回来了。” 他的声音哽咽了,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,“儿子不孝,让您在天之灵,还要受这些委屈……”

灵位上的 “显考张公讳文明之灵” 几个字,此刻像在无声地指责他。他想起父亲生前总说 “当官要对得起良心”,可他现在,为了那个位置,连最基本的孝道都舍弃了,又谈何良心?

管家端着饭菜进来,是简单的一碟青菜,一碗白粥。“大人,您一天没吃东西了,垫垫肚子吧。”

张居正摇摇头,目光落在那碟青菜上。按礼制,父丧期间应食素,可他连这点 “孝”,都成了别人攻击的借口 —— 吴中行的弹劾疏里就写着 “居正伪为素服,实则食肉饮酒”,把他描绘成一个连假装孝顺都懒得做的伪君子。

“撤了吧。” 他挥挥手,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,“我不饿。”

管家看着他苍白的脸,欲言又止,终究还是叹了口气,端着饭菜退了出去。灵堂里只剩下张居正一个人,跪在父亲的灵位前,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,像无数人在耳边唾骂。

朱翊钧收到骆思恭的回报时,正在核对赵焕送来的新账册。云南的茶税又短了两万两,赵焕的批注里写着 “查系张居正的表侄所吞,已派人核实”。他用朱笔在旁边画了个圈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—— 这位首辅大人,自己都焦头烂额了,怕是顾不上管亲戚的闲事了。

“张府外面怎么样了?” 他放下笔,端起小李子递来的热茶。茶汤里飘着几片龙井,是今年的新茶,清香扑鼻。

“围了不少言官和百姓。” 骆思恭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有举着‘不孝’牌子的,有往府里扔石头的,申时行刚带人去驱散了,估计过会儿还会来。”

朱翊钧点点头,走到窗前。窗外的雪已经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看见几个小太监在扫雪,嘴里哼着新编的小调:“张首辅,真叫绝,爹死了,不回家,穿素袍,装模作样骗大家……”

“你听。” 他侧过头,对小李子说,“连宫里的太监都敢编排他了。”

小李子缩了缩脖子,不敢接话。他觉得陛下太狠了,明明是自己准了 “夺情”,却又用一道旨意把张居正架在火上烤,让他成了众矢之的。

“这就是代价。”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他想要权,就得付出代价。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,是可以白拿的。”

他想起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时,那些被罢官的官员哭着求他手下留情,他却眼皮都不抬地说 “国法无情”;想起他查抄徐阶田产时,徐阶的老母亲跪在他面前,他却让衙役把老人拖开,说 “王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”。

那时的张居正,大概从未想过,有一天自己会落得如此境地。

“赵焕那边,让他加快速度。” 朱翊钧转过身,目光落在那本账册上,“把张居正亲戚私吞税银的事,查得越细越好。”

骆思恭躬身领命,心里却打了个寒颤。陛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—— 先用 “夺情” 毁了张居正的名声,再用贪腐的罪证扳倒他,手段之狠,连冯保都望尘莫及。

送走骆思恭,朱翊钧重新坐下,翻开那本厚厚的账册。从矿税到盐税,从茶税到丝绸税,每一笔都记着宦官和官员的贪腐,现在,他要在最显眼的位置,加上 “张居正” 的名字。

小李子端来晚膳,是香喷喷的烤鸭。朱翊钧拿起鸭腿,却没什么胃口。他想起张居正此刻可能还跪在灵堂里,连碗热粥都喝不上,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—— 不是同情,也不是快意,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。

“你说,张先生现在后悔吗?” 他突然问小李子,嘴里嚼着鸭肉,声音有些含糊。

小李子愣了愣,小心翼翼地说:“大概…… 后悔吧。”

“未必。” 朱翊钧放下鸭腿,用锦帕擦了擦手,“权力这东西,就像鸦片,一旦沾上,就算知道会粉身碎骨,也舍不得放手。” 他想起自己藏在暗格里的账册,想起那些等待亲政的日夜,突然觉得自己和张居正,其实没什么两样 —— 都在为了想要的东西,付出着不同的代价。
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,照在账册上,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照得格外清晰。朱翊钧拿起朱笔,在 “张居正” 的名字旁写下:“贪名图利,不顾孝道,民心尽失。”

墨迹干透时,他仿佛听见了张居正心碎的声音,隔着宫墙,隔着风雪,清晰地传进耳朵里。

第二天早朝,张居正依旧穿着素色锦袍,跪在丹墀下。弹劾他的奏折比昨天更多,堆满了御案前的空地,像座小小的山。吴中行甚至带着几个御史,跪在地上哭着说 “若陛下不罢张居正,臣等就跪死在朝堂上”。

朱翊钧坐在御座上,看着这场闹剧,心里毫无波澜。他知道,张居正的威望已经跌到底了,就算将来 “夺情” 的风波过去,这位首辅也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位置了。

退朝后,张居正走出太和殿,迎面撞上了朱翊钧。少年天子穿着明黄色的龙袍,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,像团耀眼的光。

“张先生,”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,目光落在他素色的锦袍上,“天冷,多穿点衣服,别冻着。”

张居正躬身行礼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谢陛下关心。”

朱翊钧没再说什么,只是绕过他,径直往前走。经过张居正身边时,他低声说了句,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:“张先生,你看,民心这东西,丢了就难捡了。”

张居正的身子猛地一僵。他抬起头,看着少年天子远去的背影,明黄色的龙袍在晨光中展开,像只展翅的鹰。他突然明白,这场 “夺情” 之争,从一开始就是个局,而他,心甘情愿地跳进了这个陷阱。

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,冻得他眼泪直流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冷的,还是疼的。他只知道,自己用名声和民心换来的权力,已经开始生锈,变得越来越沉重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而御座上的少年天子,正透过窗棂,静静地看着他在雪地里挣扎,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。

这就是夺情的代价。用孝道换权位,用名声换苟延,最终发现,自己换来的,不过是个随时会崩塌的空壳。

张居正拖着沉重的脚步,慢慢走出紫禁城。阳光刺眼,他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。灵堂的白幡在风中飘动,像在为他的权力,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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