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的鎏金铜鹤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,青铜兽首香炉里腾起的檀香如纱幔般笼罩着整座大殿。新帝赵恒端坐于九龙金漆宝座之上,玄色十二章纹龙袍随着他轻微的呼吸起伏,御座前的“正大光明”匾额在梁柱间投下深沉的阴影,将他年轻却布满血丝的双眼隐在暗处。
“陛下,限田令乃亡国之策啊!”户部尚书李嵩苍老的声音在殿内炸开,他手中的象牙笏板重重磕在金砖地面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这位三朝元老今日特意换上了绣着苍松的绯色官袍,花白的胡须随着剧烈的喘息颤抖,“自太祖定鼎以来,破天荒朝田制承前启后,方能开创盛世。如今无故更张,岂非要动摇国本?”
站在殿中前列的年轻官员们脸色骤变。新科状元郎文天祥握紧了藏在袖中的《均田策》,绢帛边缘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折痕。他身旁的兵部侍郎秦岳——那位出身寒微、凭战功擢升的少壮派将领——腰悬的佩剑突然发出一声轻鸣,惊得檐角铜铃微微晃动。
“李大人此言差矣。”一声清越的嗓音划破沉寂,翰林院编修苏凌缓步出列。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女官身着青色襕衫,手中简牍上墨迹未干,正是昨夜赶写的《盛世危言》。她抬头时,凤眸扫过阶下那些锦衣华服的世家官员,“自咸平年间至今,京畿三百里内,万亩以上的田庄已增至八十七处。去年河南大旱,流民涌入京师时,臣亲眼见城南张太傅家的佃户因交不出租子,竟要卖儿鬻女!”
“放肆!”吏部尚书王晏然大喝一声,紫袍玉带在晨光中闪着油亮的光。这位太原王氏的当代家主向前踏出半步,腰间悬挂的金鱼符碰撞作响:“苏编修可知张太傅乃先帝托孤重臣?仅凭道听途说便污蔑元老大臣,是要受廷杖之刑的!”
“王大人何必动怒。”文天祥终于按捺不住,展开手中策论,绢帛在空气中发出哗啦声响,“上月臣奉旨巡视江南,见苏州范氏一族竟占去三县良田。当地农户十户九佃,春种一粒粟,秋收半斗粮,其余皆入私囊。如此下去,不出十年,天下良田尽归世家,陛下将与谁共治天下?”
赵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的饕餮纹。他看见殿内官员正悄然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列:左侧是以李嵩、王晏然为首的紫袍集团,他们身后站着的尽是须发斑白的元老,朝服上绣着的锦鸡、孔雀等纹样在阴影中若隐若现;右侧则是文天祥、苏凌等青蓝官袍的年轻官员,他们大多身姿挺拔,眼神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,像极了当年随自己征战四方的少年将军。
“咳咳。”太傅张延龄清了清嗓子,这位两鬓染霜的老者曾是先帝的帝师,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陛下,老臣有本启奏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账册,“这是开元至咸平年间的户籍田亩记录。老臣统计过,如今全国垦田比五十年前增加三成,而在册农户却减少了两成。那些消失的农户,难道都成了流民不成?”
“张太傅有所不知。”秦岳上前一步,甲胄上的兽面吞头反射出冷光,“末将去年在西北戍边,见军户们的永业田十有八九被当地豪强兼并。士兵们无田可耕,士气低落,若非上月陛下恩旨赏赐,恐怕早已生变。”他猛地单膝跪地,铁甲撞击地面的声音震得殿内回声不绝,“末将恳请陛下推行限田,还破天荒大周将士一片安身立命之地!”
赵恒的目光落在秦岳腰间悬挂的虎符上,那是自己亲赐的兵符。三年前平定西羌之乱时,正是这位年轻将领率五百死士夜袭敌营,才扭转了战局。可现在,他却要为了几亩薄田向自己下跪。
“秦将军请起。”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,“众卿所言,皆有道理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殿内,“但朕想问诸位,当年太祖为何要杯酒释兵权?”
殿内突然安静下来,檀香的烟雾在光柱中缓缓流动。李嵩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王晏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倒是文天祥朗声答道:“为防藩镇割据,巩固中央集权!”
“然也。”赵恒从御座上微微前倾身体,玄色龙袍上的日月星辰纹样仿佛活了过来,“如今世家大族兼并土地,与当年藩镇割据何异?百姓无田则怨,将士无田则乱,官吏无田则贪。长此以往,朕这个皇帝,岂不成了孤家寡人?”
“陛下!”李嵩突然嘶声喊道,苍老的脸上青筋暴起,“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,限田令一旦推行,天下世家必反!届时烽烟再起,陛下十年苦战创下的基业,将毁于一旦啊!”
这句话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赵恒心上。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紧握自己的手,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为大周牺牲的将士,想起了登基那日万民山呼海啸般的“吾皇万岁”。十年征战,他从一个庶出王子变成九五之尊,灭群雄、平四海,以为开创了万世基业,却没想到守成竟如此艰难。
“陛下,臣有一策。”苏凌突然开口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她上前一步,将手中简牍高举过顶:“臣以为可分三步走:先核定官员品级对应的田亩上限,从一品到九品各有等差;再令各地官府清丈土地,造册登记;最后由朝廷设立常平仓,丰年平价收购粮食,荒年赈济灾民。如此循序渐进,既能抑制兼并,又不致引起动荡。”
“好一个循序渐进!”王晏然冷笑一声,“苏编修可知破天荒太原王氏在河东有多少田庄?若按你的法子,破天荒王家至少要交出半数土地。你这是要逼破天荒等世家自绝生路!”
“王大人若只知有家,不知有国,与那割据一方的诸侯何异?”文天祥寸步不让,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激烈碰撞,激起无形的火花。
赵恒感到一阵眩晕,殿内的争论声仿佛变成了无数根针,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他看见左侧的世家官员们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愤怒,右侧的年轻官员眼中则燃烧着希望的火焰。这不仅是土地政策的争论,更是新旧势力的交锋,是守旧与革新的较量。
“够了!”皇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,九龙金漆上的宝石在晨光中迸发出刺眼的光芒。殿内瞬间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跪伏在地,唯有香炉里的檀香依旧袅袅上升,在梁枋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。
赵恒深吸一口气,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。他想起了昨日深夜,凤玲珑送来的密报——江南七大家族已暗中串联,准备联名抵制新政;想起了苏凌呈上的流民图,那些枯瘦的身影在油灯下仿佛要从纸上走下来;想起了秦岳描述的边关将士,他们握着锄头的手比握剑的手更有力。
“众卿平身。”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限田令之事,关系国计民生,容朕再行斟酌。三日后早朝,朕自有决断。”他缓缓起身,玄色龙袍拖曳在地,发出沙沙的声响,“退朝——”
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,赵恒转身走向御座后的屏风。透过雕花紫檀木的缝隙,他看见文天祥与苏凌相视而笑,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;而李嵩和王晏然则脸色铁青地交换着眼色,手指紧紧攥着朝笏。
屏风后的阴影中,凤玲珑悄然现身,手中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参茶。这位身着紫衣的女官声音压得极低:“陛下,江南来的密信,需要现在呈阅吗?”
赵恒接过茶盏,滚烫的温度透过青瓷杯壁传来,烫得他指尖微微发麻。他望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,仿佛看见无数农户在田间劳作的身影,看见将士们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场景,看见世家大族在朱门高墙后密谋的嘴脸。
“不必了。”皇帝轻轻吹了吹茶沫,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,“朕心中已有决断。”
紫宸殿外,阳光正好。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晃,发出清脆的响声,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。而殿内的檀香依旧弥漫,将那些争论、妥协、愤怒与希望,都悄悄掩藏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