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的盛夏,向来是蝉鸣聒噪、市井喧嚣的时节。可今年不同。正午时分,本该最是热闹的西市边缘,一条名叫榆钱巷的陋巷,却死寂得如同深夜。灼人的日头高悬,白晃晃的光砸在坑洼的土路上,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埃与某种难以言喻的、隐约腥甜的闷热气味。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,巷子两边低矮的土墙和歪斜的铺面门窗紧闭,连一丝缝隙也不敢漏开,仿佛那外面徘徊的不是暑气,而是择人而噬的妖魔。
巷子深处,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宅子。它比周遭的房屋都显得更为古旧、颓败,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庞大轮廓。歇山顶的瓦片残缺不全,乌黑的椽子裸露出来,如同巨兽嶙峋的肋骨。檐角深深探出,在炽烈的阳光下投下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,几乎将门前一小块空地完全吞没。两扇厚重的木门,颜色早已褪成一种朽烂的灰黑,紧紧闭着,门环上积着厚厚的陈垢。门窗的雕花繁复而狰狞,在刺目的光线下,那些扭曲盘绕的古老纹饰,竟隐隐透出几分活物般不祥的蠕动感。整座宅子像一头耗尽气力、蛰伏于阴影里的巨兽,沉默地喘息着,等待着下一个祭品。
“又…又一个!第五个了!”年轻衙役的声音带着哭腔,手指颤抖地指着那扇紧闭的、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漆大门,仿佛那门随时会裂开,将他一口吞下。
他身旁的老衙役脸色铁青,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,死死盯着那扇门,仿佛要用目光在门上烧出两个洞来。他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巷子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人,远远近近的墙根下、门板缝隙后,躲着不少探头探脑的街坊,一张张脸上凝固着同样的恐惧,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住。没有人敢靠近那座宅子十步之内,连大声喘息都怕惊醒了里面的“东西”。
“属蛇的…都是属蛇的壮年汉子啊!”人群里,一个干瘪的老妪用气声嘶嘶地说着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怖,“那老屋…那老屋成精了!它饿!要吃人!要用属蛇的生魂去填河神的肚子,不然…不然今年的大水,就要淹了长安城!”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,声音虽低,却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。
恐惧如同瘟疫,在闷热的死寂中无声地蔓延、发酵。
“让开!狄大人到!”
一声清朗的断喝如利刃般劈开凝固的空气。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。马蹄踏在滚烫的尘土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身着紫色官袍的狄仁杰翻身下马,神色沉稳,目光锐利如鹰隼,瞬间扫过整条巷子和那座死寂的宅邸。他身后,李元芳紧随而至,年轻的面庞紧绷着,右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的链子刀柄上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,尤其是那些门窗紧闭的缝隙,似乎随时会有不测从中扑出。几个大理寺的干练差役迅速散开,驱赶着过于靠近的围观者,维持着秩序。
“大人!”老衙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踉跄着抢上前,声音嘶哑地汇报,“是…是卖炭的刘二!辰时刚过,有人亲眼看见他,像是被鬼迷了心窍,直挺挺地走进去…那门,自个儿就开了条缝…他一进去,门砰地就关死了!再…再没出来!”他急促地喘息着,指向紧闭的大门,“我们撞了半天,撞不开!里面…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!”
狄仁杰点点头,眼神沉静如水,不见丝毫波澜。他迈步上前,目光专注地落在脚下的土地。宅子门槛外的泥地上,散落着几块新劈的木柴,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歪在一旁,旁边还有一只破旧的草鞋,歪斜地躺在尘土里。这显然是刘二留下的最后痕迹。他蹲下身,伸出戴着薄纱手套的手指,极其小心地捻起门槛边缘与门框缝隙处的一点微尘。那灰尘极细,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,竟隐隐折射出极细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七彩光晕。若非他凝神细看,几乎就要忽略过去。他不动声色地将指尖凑近鼻端,隔着薄纱手套,一丝若有若无、极其怪异的甜腥气味钻入鼻腔,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粘稠感。
“元芳,”狄仁杰站起身,声音低沉,“随我进去。其余人等,守住门户,任何人不得靠近。”
“是!”李元芳应声,手已从刀柄上移开,全身肌肉绷紧,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。
狄仁杰走到那扇仿佛吸饱了不祥的黑漆大门前,并未用力撞击,而是伸出双手,试探性地用力一推。
“嘎吱——”
一声令人牙酸的、仿佛朽木断裂的呻吟响起。那两扇沉重无比、衙役们合力都未能撼动分毫的门扉,竟在狄仁杰看似寻常的一推之下,向内缓缓敞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!一股阴冷、潮湿、混杂着浓烈尘埃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草药气息的寒风,猛地从门缝里扑了出来,吹得狄仁杰的袍袖向后猎猎翻飞。
李元芳瞳孔骤然收缩,低喝一声:“大人当心!” 他一个箭步抢在狄仁杰身前,侧身率先挤入了那条幽暗的门缝。狄仁杰紧随其后,身影没入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。
“砰!”
就在两人身影消失的刹那,那两扇沉重的大门,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拽回,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,严丝合缝地重新关闭!沉重的声响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,震得所有人心脏猛地一缩。几个胆小的妇人惊叫出声,又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。
门内,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。方才门外正午的骄阳仿佛被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。只有大门上方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,勉强勾勒出巨大厅堂空旷而模糊的轮廓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陈腐木头的气息,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、先前在门槛处闻到过的甜腥气味,在这里变得更加浓郁、更加粘腻,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。
李元芳屏住呼吸,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,链子刀已悄然滑出半截,寒光在幽暗中一闪而逝。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。空荡,死寂。巨大的厅堂里只有几件蒙着厚厚灰尘、轮廓扭曲的破烂家具如同鬼魅般蹲伏着。屋顶很高,被黑暗吞噬,完全看不真切。
“大人,安全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在空旷中激起微弱的回音。
狄仁杰没有回应。他正站在门后,借着气窗透入的微光,仔细审视着门闩的位置。门闩厚重,是硬木所制,此刻却好端端地躺在门后的凹槽里,并未闩上。他伸出手指,在凹槽的滑道和门闩两端轻轻抹过,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、如同油脂般的滑腻感,与门槛上那奇异药粉带来的粘稠触感截然不同。
“门未闩。”狄仁杰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,冷静异常,“方才的巨响,另有玄机。”他目光锐利地投向头顶那片深邃的黑暗,“元芳,留意上方。此屋结构,有些古怪。”
李元芳闻言,立刻抬头,全身戒备地望向那高不可测的屋顶横梁。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,什么也看不清,只有横梁粗大的轮廓在幽暗中若隐若现,如同蛰伏的巨蟒脊背。他凝神细看,试图分辨任何可能的动静或异样。然而,就在他全神贯注的瞬间,一股极其细微、几乎无法察觉的粉尘,如同有生命般,悄无声息地从极高的梁木缝隙间飘落下来。粉尘极细,无色无味,混杂在弥漫的尘埃中,根本无法分辨。
几粒微尘,恰好落入了李元芳因专注而微微张开的鼻孔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,李元芳的身体猛地僵住!他倒吸一口凉气,双眼骤然瞪大,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!他死死盯着头顶的黑暗,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。
“蛇!!”一声变了调的、充满惊骇欲绝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,瞬间撕裂了厅堂的死寂!
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,踉跄着向后狂退数步,背部重重撞在一根粗大的廊柱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链子刀呛啷一声完全出鞘,雪亮的刀锋在幽暗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,直指头顶上方那片虚空!
“大人快走!屋梁!屋梁活了!是巨蟒!!”李元芳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、破碎,他面色惨白,额头青筋暴起,汗水瞬间浸透了鬓角,握刀的手剧烈颤抖,眼神却死死“钉”在空无一物的屋顶横梁上,仿佛那里真的盘踞着一条择人而噬的洪荒巨蟒,正张开滴着毒涎的血盆大口!
狄仁杰心头剧震,但他没有顺着元芳的目光看去,更没有惊慌后退。他一个箭步上前,左手闪电般探出,精准地扣住了李元芳持刀的手腕脉门,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透入,试图压制他失控的内息。右手则毫不犹豫地探入袖中,取出一枚小巧的银针。
“元芳!凝神!看着我!”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,如同洪钟大吕,带着一股安定心神的奇异力量,直贯李元芳混乱的识海。同时,他手中银光一闪,那枚细长的银针已快如闪电般刺入李元芳颈后一处穴位。
银针入穴,一股清凉锐利的气息瞬间冲入李元芳混乱的经脉。他浑身猛地一颤,如同溺水之人被拖出水面,疯狂挥舞的手臂骤然僵住,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怖幻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剧烈地波动、涣散开来。
“呃…蟒…蟒…”李元芳剧烈地喘息着,眼神依旧涣散而茫然,死死盯着那空荡荡的屋顶,身体却因狄仁杰的钳制而无法动弹,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。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滚落,瞬间浸透了衣领。
狄仁杰眼神锐利如刀,瞬间扫过李元芳的面色——瞳孔虽依旧散大,但眼底深处那疯狂的血丝似乎褪去了一丝。他立刻沉声喝道:“闭气!是药粉作祟!幻觉!” 话音未落,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射向方才粉尘飘落的梁木位置。那甜腥的异味,此刻在凝神之下,变得格外清晰!果然是从极高处的梁木缝隙间逸散下来的!
他毫不犹豫,一手紧紧扶着依旧有些瘫软、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屋顶(却再也看不到巨蟒)的李元芳,另一只手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,拔开塞子,将瓶口凑到李元芳鼻下。
一股极其辛辣、刺鼻,如同混合了陈醋、硫磺和某种烈性草药的气息猛地冲入李元芳的鼻腔。
“咳!咳咳!”这强烈的刺激让李元芳瞬间弯下腰,剧烈地咳嗽起来,涕泪横流。然而,随着这阵撕心裂肺的呛咳,他眼中的迷茫和残留的惊惧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迷雾,迅速褪去。他用力眨了眨眼,再看向屋顶时,只有粗大、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黝黑横梁,哪有什么巨蟒的影子?
“大人…我…”李元芳直起身,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苍白和羞愧,声音嘶哑,“属下失态!方才…方才那巨蟒,鳞片森然,血口獠牙…太…太真了!”他心有余悸地再次瞥了一眼屋顶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。
狄仁杰收回瓷瓶,神色凝重异常。他没有责备,只是拍了拍元芳的肩膀,沉声道:“非你之过。此獠所用之物,阴毒诡谲,专攻心神。门槛上的彩粉,方才梁间的落尘,皆是此物。”他摊开手掌,指尖依旧残留着那点微带七彩光晕的粉末痕迹,“此物遇热则散,无形无质,寻常人难以察觉,一旦吸入,顷刻间便堕入无边幻境,所见所闻,皆由施术者心意操控。”
他目光如炬,再次投向那幽深空旷、死寂无声的厅堂深处,以及头顶那片潜藏着致命陷阱的黑暗。“这绝非精怪作祟。是有人精心布下的杀局!以药粉乱人心智,以流言惑乱视听,借鬼神之名,行戕害之实!”他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铁,敲在冰冷死寂的空气里,也敲在李元芳刚刚恢复清明的心头。空气中那股甜腥的异味,此刻仿佛带着冰冷的嘲弄,无声地弥漫着。
“太医署?”李元芳眉头紧锁,重复着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,眼神里充满了困惑,“大人,这妖粉惑心,害人性命,怎么会和太医署扯上干系?太医署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吗?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链子刀,似乎想从这个熟悉的武器上汲取一点确定感。
狄仁杰的目光并未离开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宅邸大门,深邃的眼眸中锐光闪动,如同在黑暗中捕捉猎物的鹰隼。“正因其能‘惑心’,才更显蹊跷。寻常毒物,或见血封喉,或蚀骨腐肉,唯此物,直指神魂,幻化万千,非深谙药理、精研心疾者,断难调配得出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冷冽,“况且,元芳,你细想那流言——‘属蛇之人献祭河神’。长安城中,谁人最清楚失踪五人的生辰属相?若非有心人刻意散布、精准引导,此等隐秘之事,岂能一夜之间传遍坊间,令人深信不疑?”
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,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。狄仁杰的分析,像一把冰冷的钥匙,咔哒一声打开了迷雾中一扇沉重的门,露出后面更为幽暗复杂的路径。“大人的意思是…太医署里,有内鬼?而且此人,不仅懂药,更擅人心?”
“不是内鬼,”狄仁杰缓缓摇头,眼神锐利如刀锋,“恐怕是曾经身居其位,因故去职,心怀怨毒之人。利用其所学,行此诡道,以鬼神之说掩其恶行,借流言之手挑选猎物。”他目光转向巷子尽头,仿佛穿透重重屋宇,看到了那座掌管帝国医药命脉的森严官署。“太医署掌天下医药,亦藏天下医案。寻常百姓的生辰八字,或有疏漏,但若有心人在职时便留意记录,亦非难事。此人离署,却带走了‘钥匙’。”
“走!”狄仁杰不再多言,袍袖一拂,当先向巷外走去,步履沉稳却带着迫人的气势,“去太医署!查一查,近年来,可曾有过精通药理、尤擅毒物或心神之症,却因重大过失被黜落甚至问罪的官员!特别是…与‘河神’、‘祭祀’或‘蛇’字沾边的旧案!”
李元芳精神一振,眼中再无迷茫,只有凛冽的杀气和护卫的决绝:“是!属下明白!”他大步跟上,警惕的目光扫过巷子两侧紧闭的门窗,链子刀柄再次被握紧。巷子里残余的百姓,看着两位大人走出那“食人”的鬼屋,竟似毫发无损,脸上惊疑不定,恐惧中又掺杂了一丝微弱的希望。那扇黑漆大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,如同巨兽重新闭上了嘴,沉默地蛰伏在灼热的阳光下。
太医署深藏于皇城西南隅,朱门高墙,气象森严。署内弥漫着浓重而复杂的药草气味,檀香、艾草、黄连、当归…各种气息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独特的、令人心神微凝的氛围。廊庑曲折,药房、诊室、书库鳞次栉比,身着青色或白色官服的医官、药童步履匆匆,神色恭谨,一派肃穆景象。
署丞是个面白微须的中年人,听闻狄仁杰亲至,慌忙迎出,额角已见了汗珠。他将狄、李二人引入一间僻静的签押房,奉上清茶,态度极为恭谨。
“狄阁老亲临,下官惶恐。不知阁老所询…是哪一桩旧案?”署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的下摆。
狄仁杰端坐主位,并未碰那茶水,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,直视署丞:“本阁问的是人。三到五年内,太医署中,可曾有过精通药理、尤擅毒物或心神之症(癔症、癫狂)的官员,因重大过失被黜落,甚至…问罪?”他刻意在“心神之症”和“问罪”上加重了语气。
署丞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,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。他端起茶杯,似乎想喝一口掩饰,手却微微发颤,茶水在杯中晃荡。“这个…阁老明鉴,太医署职责重大,关乎天家与百官安康,偶有小过,在所难免,但…重大过失,乃至问罪…这…下官…”他语无伦次,显是心中惊惧。
“署丞大人,”李元芳踏前一步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冷硬的威慑,“大理寺办案,人命关天!榆钱巷五条人命,活生生进去,尸骨无存!若因署丞大人一时犹豫,致使真凶逍遥法外,再害人命,这干系,您担待得起吗?”他手按刀柄,目光如电,直刺署丞眼底。
署丞被这气势所慑,浑身一颤,手中的茶杯“哐当”一声落在案几上,茶水四溅。他慌忙用袖子去擦,动作狼狈不堪。
“阁老恕罪!元芳将军息怒!”署丞终于顶不住压力,颓然坐倒,声音带着哭腔,“是…是有一人!下官…下官实在是不敢妄言啊!”
“说。”狄仁杰只吐出一个字,目光依旧平静,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。
“他…他叫周允明!”署丞的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带着诅咒,“原是署中药藏局丞,专司珍稀药材鉴别、保管与毒理药理研究,尤其…尤其对能致幻、迷人心神的‘魇镇’之药,钻研极深!署中公认,论及此道,无人能出其右!”
“魇镇之药?”狄仁杰眼神微凝。这是禁术!太医署竟有人深研此道?
“是…是禁术!本朝严禁的!”署丞慌忙解释,“周允明此人,才华是有的,就是…就是心术不正,性情孤僻阴鸷,常言‘人心之疾,唯药石可攻’,私下研究那些邪门东西…署中同僚皆敬而远之。”
“因何去职?”狄仁杰追问。
“四年前!四年前的一桩大案!”署丞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,“当时…是为宫中一位贵人调配安神汤药,方子本是稳妥的,可不知为何,贵人服用后竟…竟狂性大发,持刃伤了近侍!事后彻查,发现周允明在汤药里,私自添了一味极其霸道的迷幻草药‘鬼见愁’!分量虽微,却足以惑乱心神!这…这是谋逆大罪啊!”
“谋逆?”李元芳失声道。
“千真万确!”署丞用力点头,“幸得贵人吉人天相,未伤及性命。陛下震怒!但念其祖上于前朝曾有功于太医署,且其本人研究那些邪药…或许另有隐情?最终…最终只是杖责一百,黜落为民,永不叙用,抄没家产,并未处以极刑。”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,“听说…听说行刑时,此人竟一声未吭,只死死盯着监刑官,那眼神…毒蛇一般!后来便不知所踪了。至于‘河神’、‘祭祀’…下官实在不知与他有何关联…”
狄仁杰沉默着,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,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。周允明…药藏局丞…精通致幻毒理…因“谋逆”之嫌被黜落…杖一百,黜落为民…永不叙用…抄没家产…那刻骨的恨意,足以扭曲任何人心。
“他的家产,抄没于何处?可有清单?”狄仁杰忽然问道。
署丞一愣,随即忙道:“有!有清单!库房应有存档!下官这就命人去取!”他如蒙大赦,急忙起身唤来书吏吩咐。
很快,一份誊抄在泛黄纸张上的清单呈了上来。狄仁杰目光如电,迅速扫过那些药材、器物的名称。当看到最后几行关于房产的部分时,他的目光骤然定格:
“京兆府长安县,西市榆钱巷,祖宅一所,计地一亩三分,房十二间…”后面是估价的数字。
榆钱巷!正是那座“食人”鬼屋所在的陋巷!
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!
精通致幻毒药的前太医署官员,因私自下药导致贵人发狂而被视为“谋逆”,遭受酷刑重罚,被剥夺一切、驱逐出象征身份与地位的太医署。怀抱着刻骨仇恨和对“魇镇之术”的畸形执着,他回到了唯一未被剥夺的、位于榆钱巷的祖宅——那座位置偏僻、结构古老、易于动手脚的房子。利用深不可测的药理知识,他调配出能制造恐怖幻象的毒粉。利用在太医署可能接触到的某些信息(比如对特定体质或生辰的记录),或是通过某种渠道筛选,他精准地锁定了“属蛇”的壮年男子作为目标。散布“老屋成精,需食属蛇之人献祭河神”的恐怖流言,混淆视听,制造恐慌,转移官府追查的方向。最终,在这座祖宅里,布下致命的陷阱,让猎物在极致的恐惧幻象中“消失”,成为他宣泄仇恨和验证“魇术”的牺牲品!
“鬼见愁…”狄仁杰轻轻念出清单上一种被抄没的珍稀草药名,眼神冰冷彻骨,“好一个周允明!以人为牲,以宅为鼎,炼的是你的复仇毒丹!”他猛地起身,袍袖带风,“元芳!”
“属下在!”
“点齐人手!今夜,收网!”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意,“目标,榆钱巷凶宅!掘地三尺,也要把这条毒蛇,从他那‘河神祭坛’里,揪出来!”
夜色如墨,沉沉地泼洒在长安城的上空。白日里灼人的暑气退去,榆钱巷却并未迎来一丝清凉,反而被一种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响,更反衬出此地的幽深与不祥。那座吞噬了五条人命的凶宅,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,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更加扭曲狰狞。
狄仁杰与李元芳带领着十余名大理寺最精锐的差役,如同融入夜色的魅影,悄无声息地潜至宅邸周围。差役们分散开,手持强弩劲弓,封锁了所有可能的出口和围墙死角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。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,呼吸都压得极低,显是训练有素。
狄仁杰和李元芳则来到白日勘察过的那扇黑漆大门前。李元芳深吸一口气,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,凝神倾听。门内,死寂无声,如同坟墓。
狄仁杰对他微微颔首。李元芳会意,不再犹豫,气沉丹田,猛地一肩撞向大门!
“轰——!”
一声远比白日更加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巷子里炸开!那两扇看似沉重无比的大门,竟在李元芳蓄满内劲的撞击下,向内轰然洞开!一股比白日更加阴冷、更加浓烈的腐朽气息,混杂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药味,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!
“进!”狄仁杰低喝一声,当先抢入!李元芳紧随其后,链子刀已然在手,寒光在黑暗中吞吐不定。
就在两人踏入厅堂的瞬间!
“嗤嗤嗤——!”
头顶极高处的黑暗中,骤然响起一片极其细微、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密集声响!紧接着,十几道淡淡的、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灰白色烟雾,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活物,精准无比地从高耸的梁木缝隙间、从腐朽的藻井角落里,激射而下!目标直指狄仁杰和李元芳!
烟雾弥漫的速度快得惊人!顷刻间便在两人立足之地弥漫开来,带着一股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甜腥气!
“闭气!”李元芳厉声示警,同时屏住呼吸,身形急速向侧面滑开,试图避开烟雾笼罩的核心区域。然而那烟雾如同有生命般,竟在半空中诡异地扭曲、扩散,范围极大!
狄仁杰在烟雾喷出的刹那,已然闭气。他反应更快,并未盲目闪躲,反而迎着其中一道射向自己面门的灰白烟雾,闪电般探出右手!他并未直接用手去接,而是用宽大的袍袖猛地一卷一拂!那动作如行云流水,带着一股刚柔并济的巧劲。
“噗!”
一声轻响。大部分烟雾被他蕴含内劲的袍袖拂散,但仍有极其细微的一缕,如同跗骨之蛆,沾染在了他抬起格挡的左手手背上!
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传来!紧接着,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,伴随着一丝极其微弱、转瞬即逝的奇异回甘,透过皮肤,诡异地钻入狄仁杰的感知!这味道…不是纯粹的毒苦,更像是某种极其特殊的药材被炙烤后的余韵!
这味道…这味道!舌尖的记忆瞬间被点燃!白日里在门槛处,他以指捻粉,曾用舌尖极其谨慎地、隔着薄纱手套尝过一丝!正是这种苦涩之后隐藏的回甘!
这不是单纯的致幻毒粉!这是…药!是某种需要特定引子才能完全激发其恐怖效能的媒介!狄仁杰脑中如同惊雷炸响!周允明在太医署钻研的是“魇镇之药”,此物名为“鬼见愁”…白日署丞提及,当年贵人服用安神汤后发狂,正是周允明在汤药里加入了“鬼见愁”!汤药…汤药是热的!而白日勘察时,元芳吸入粉尘时,厅堂内阴冷…自己手背沾染粉末时,皮肤常温…
“火!元芳!此物遇热则狂!”狄仁杰的声音如同惊雷,在弥漫的烟雾中炸响!
然而,已经晚了!
那被狄仁杰拂散的烟雾,虽然大部分被驱离,但仍有少量弥漫在空气中。而就在狄仁杰喊出“火”字的瞬间,厅堂深处,靠近后墙的黑暗角落里,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光突兀地亮起!那是一个小小的、被点燃的火折子!火光摇曳,瞬间照亮了举着火折子那只手的主人——一个隐藏在巨大阴影里的、穿着灰黑色旧布袍的干瘦身影!火光跳跃,映出一张惨白、瘦削、颧骨高耸如同骷髅的脸,深陷的眼窝里,两点幽光如同鬼火,带着一种刻毒、疯狂和近乎嘲弄的笑意,死死地钉在狄仁杰身上!
正是周允明!
他等的就是这一刻!
火折子微弱的热力,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!弥漫在狄仁杰和李元芳周围的、那些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细微粉尘,在接触到这微乎其微的热量辐射的刹那,骤然被完全“激活”!
“嗡——!”
狄仁杰只觉得脑袋里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!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、变形、旋转!坚固的地面仿佛变成了粘稠的、冒着气泡的黑色沼泽,无数滑腻冰冷的“手臂”正破开泥沼,抓向他的脚踝!头顶不再是屋顶,而是倒悬的、翻滚着血浪的无边血海,无数扭曲哀嚎的面孔在其中沉浮!一股冰冷彻骨、充满恶意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,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深渊!
更可怕的是,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、无法抑制的狂暴杀意,如同火山般猛地喷发!视野里,李元芳那原本忠诚护卫的身影,竟在扭曲的光影中迅速“异化”!他的皮肤寸寸龟裂,露出下面青黑色的鳞片,头颅拉长变形,口角裂开至耳根,露出森然交错的獠牙,眼中闪烁着非人的、贪婪的绿光,手中的链子刀也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蟒,正带着腥风,向自己猛噬而来!
“嘶…杀…!”狄仁杰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,双目瞬间赤红!理智的堤坝在恐怖的幻象和狂暴的杀意冲击下摇摇欲坠!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那“妖魔化”的元芳!
“大人!是我!元芳!”李元芳惊骇欲绝的吼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焦急!他也同样被幻象所困,但他内功根基扎实,又经历过白日的教训,此刻紧守灵台一丝清明,正拼命抵抗着攻击狄仁杰的本能冲动,身体剧烈颤抖,链子刀在手中嗡鸣,却死死指向地面!
就在这千钧一发、理智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瞬间!狄仁杰左手手背上,那沾染了药粉的位置,因他气血翻涌而微微发热,那丝苦涩之后奇异的回甘,再次清晰地传来!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!
鬼见愁…汤药…热力…引子…回甘!
“引子…是引子!”一个念头如同惊雷,劈开狄仁杰被幻象和杀意充斥的脑海!“此物需热力激发!但…但那回甘…那才是‘鬼见愁’真正的…‘药性’所在?是…是解?” 这念头无比疯狂!将致命的毒药本身视为解药?但此刻,生死一线,容不得半分犹豫!
“噗!”
狄仁杰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看到的人都会魂飞魄散的动作!他猛地低下头,伸出舌头,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,狠狠地舔向自己左手手背上沾染的那点微末的、带着奇异回甘的药粉!
苦涩!难以形容的、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草木灰烬的极致苦涩,瞬间在舌尖爆开!这股苦味是如此凶猛霸道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狄仁杰的味蕾和神经上!剧烈的痛苦让他浑身猛地一颤,眼前翻腾的血海和脚下粘稠的沼泽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!
然而!就在这极致的苦涩如同潮水般退去的刹那!那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、奇异的回甘,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晨曦,骤然涌现!它并不浓烈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与通透感,瞬间沿着舌根直冲头顶百会!
“嗡!”
又是一声轻响在脑海深处震荡,但这一次,却如同清泉涤荡污秽!那些扭曲蠕动的“手臂”、倒悬翻腾的“血海”、元芳身上恐怖的“鳞片獠牙”…所有的幻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抹去!眼前的世界猛地一清!
虽然厅堂依旧昏暗,地面依旧布满灰尘,头顶依旧是黝黑的横梁,但那股无处不在的冰冷恶意和狂暴杀意,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!理智重新占据了高地!
狄仁杰猛地抬头,目光如冷电,瞬间锁定了厅堂深处,那个举着火折子、脸上凝固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神情的干瘦身影——周允明!他似乎完全没料到狄仁杰竟能在如此恐怖的幻境中瞬间恢复清醒!
“周允明!”狄仁杰舌绽春雷,声震屋瓦,带着一股浩然正气,瞬间驱散了厅堂内残余的阴森气息,“你的‘鬼见愁’,解药就是它自己!以热引毒,以苦化甘,破而后立!好精巧的心思,好毒辣的手段!可惜,天网恢恢!”
周允明脸上的惊愕瞬间转化为极致的怨毒和疯狂!“狄仁杰!!”他发出一声凄厉如夜枭的尖啸,干瘦的身体猛地向后方黑暗的甬道窜去!同时,他手中的火折子狠狠掷向地面一堆看似废弃的干草!
“拦住他!”狄仁杰厉喝,身形如离弦之箭,直扑过去!李元芳也从幻象中挣脱,怒吼一声,链子刀化作一道银龙,直取周允明后心!
“轰!”
火折子点燃了干草,瞬间腾起一片火焰!但这火焰并非为了伤人,而是再次激发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粉尘!浓烈的甜腥烟雾伴随着火焰升腾而起,意图阻挡追兵!
然而,狄仁杰早已洞悉其秘!他屏住呼吸,对那升腾的烟雾视若无睹,身形毫不停滞!李元芳亦紧随其后!
周允明对宅内结构了如指掌,如同鬼魅般在复杂的回廊和房间中穿梭。狄仁杰和李元芳紧追不舍,链子刀破空之声和拳脚交击的闷响在死寂的宅邸中不断回荡!
终于,追至宅院最深处一间不起眼、散发着浓烈霉味和药材气息的仓房前。周允明猛地撞开房门,闪身进去,反手就要关门!
“哪里逃!”李元芳怒吼一声,链子刀脱手飞出!
“夺!”刀尖带着千钧之力,狠狠钉入门板!周允明关门之势被阻!
狄仁杰已如旋风般抢入房中!
眼前的一幕,让紧随其后的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!
仓房内空间不大,却极其诡异。地面正中,竟被挖开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!一架粗糙的木梯通向下方更深的黑暗。洞口边缘散落着绳索、麻袋和一些辨认不出用途的古怪器具。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、混合了血腥、草药和排泄物的恶臭!
周允明正站在洞口边缘,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,脸上是穷途末路的疯狂。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洞口,如同地狱的入口。
“狄仁杰!!”周允明嘶吼着,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,“断我前程!毁我一生!太医署…那帮庸医!还有宫里那个贱人!他们都该死!我不过是让他们尝尝‘鬼见愁’的真味!你们这些官,懂什么?!人心比鬼更毒!我这是替天行道!用属蛇的生魂炼药,平息河神之怒,有何不可?!哈哈哈哈哈!”他挥舞着匕首,状若疯魔。
“一派胡言!”狄仁杰厉声断喝,声震屋瓦,瞬间压过了周允明的狂笑,“太医署黜落你,是因你心术不正,私用禁药,祸乱宫闱!与旁人何干?你心中怨毒,不思己过,反以鬼神为名,行此残害无辜、草菅人命之举!刘二等人何辜?竟被你视为‘人牲’,填入这无底魔窟!周允明,你口口声声人心比鬼毒,看看你自己!看看这洞中累累白骨!你比那传说中食人的河神,凶残百倍!”
“住口!”周允明被狄仁杰的斥责刺中心中最深的疮疤,眼中血光暴射,“你们懂什么?!我的药!我的‘大梦浮生散’!只差一步!只差这最后五个属蛇的‘药引’!就能大成!就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,也尝尝永坠无间地狱的滋味!是你们!是你们毁了我的大药!”他猛地指向狄仁杰,匕首寒光闪烁,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颤抖,“狄仁杰!你休想拿我去领功!休想!”
话音未落,他眼中闪过一丝同归于尽的疯狂,竟不再攻击,反而身体猛地向后一仰!
“大人小心!”李元芳惊叫。
但周允明的目标并非他们。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,直挺挺地坠向身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!
“想死?没那么容易!”李元芳反应快如闪电!在周允明后仰的瞬间,他手腕猛地一抖!
“呛啷——!”
钉在门板上的链子刀仿佛活了过来,刀身瞬间弹回,后端的精钢锁链却如同毒龙出洞,带着凄厉的破空声,激射而出!链梢的飞爪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银光,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周允明即将完全没入黑暗的脚踝!
“呃啊!”周允明下坠之势猛地一顿,发出一声痛吼!
“给我上来!”李元芳吐气开声,双臂肌肉贲张,猛地发力回拽!
沉重的锁链瞬间绷得笔直!周允明干瘦的身体如同一条被钓起的鱼,硬生生被铁爪拖离了洞口边缘,“砰”地一声重重摔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!匕首脱手飞出,他挣扎着还想爬向洞口,却被李元芳一脚狠狠踏住脊背,链子刀冰冷的刀锋已贴上了他的脖颈!
“动一下,死!”李元芳的声音冷冽如冰。
狄仁杰快步走到那散发着恶臭的洞口边缘,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,向下望去。借着仓房门口透入的微弱天光,隐约可见洞底并不算太深,约一丈有余。洞底地面散乱地铺着些肮脏的干草,角落里蜷缩着几个黑影,似乎还在微微蠕动!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!旁边还散落着一些辨认不清的、带着暗红痕迹的麻袋和绳索!
“下面有人!还活着!快!救人!”狄仁杰立刻回头,对门外厉声喝道。早已守候在外、听到动静的大理寺差役们立刻蜂拥而入,带着绳索和工具。
当差役们小心翼翼地将洞底的人一个个用绳索吊上来时,惨状令人不忍卒睹。一共四人,皆是青壮男子,但个个形销骨立,面色惨白如纸,眼神涣散呆滞,身上布满了污秽和凝结的血痂,散发着恶臭。他们如同惊弓之鸟,被拉上来时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,身体剧烈颤抖,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恐怖折磨。其中一人,正是今日失踪的卖炭汉刘二!他的一条手臂无力地耷拉着,呈现不自然的扭曲,显然已经断了,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。
“五个失踪者…只找到四个?”李元芳清点人数,眉头紧锁。
狄仁杰的目光落在洞口边缘散落的、那些带着深褐色污迹的麻袋和绳索上,眼神冰冷如刀。答案,不言而喻。
被李元芳死死踩在脚下的周允明,目睹着差役们将那些他视为“药引”的“祭品”拖出地洞,听着他们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,脸上非但没有恐惧,反而扭曲地大笑起来,笑声尖锐刺耳,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满足感:
“哈哈哈…看到了吗?狄仁杰!我的‘药’…成了!他们的魂…他们的魄…都已被我炼入这‘大梦浮生散’!就算你抓了我…也晚了!晚了!这恐惧…这怨气…会永远缠着这座城!缠着那些该死的人!哈哈哈…呃!”
他的狂笑戛然而止,被李元芳一记沉重的刀柄狠狠砸在脖颈上,顿时翻着白眼昏死过去。但那疯狂的笑声,仿佛还在阴冷潮湿的仓房里回荡,如同毒蛇的嘶嘶声,钻入每个人的耳朵。
差役们点燃了更多的火把,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,驱散了仓房内浓重的黑暗和压抑,将周允明那张昏死过去依旧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恶鬼。更多的差役开始仔细搜索这间仓房和相连的地洞,寻找可能的罪证和那失踪的第五人可能留下的痕迹。
李元芳看着被拖走的周允明和那四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幸存者,狠狠啐了一口:“疯子!彻头彻尾的疯子!为了他那邪门的药,害了这么多人命!”
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。他站在洞口边缘,目光越过昏死的周允明,越过忙碌的差役,投向仓房外那片深沉的夜色。火把的光亮之外,长安城的轮廓在夜幕下显得模糊而巨大,万家灯火如同繁星。他缓缓抬起左手,手背上被舔舐过的地方早已擦拭干净,但那瞬间爆发的极致苦涩和随之而来的奇异回甘,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记忆深处。
“药无正邪,唯人心分善恶。”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在寂静下来的仓房里回荡,“他恨的,或许并非仅仅是太医署的黜落,而是这世道人心浇漓,是自身才华不得伸张反遭践踏的屈辱。这恨意日积月累,如同他深研的毒药,终于腐蚀了心智,将一身济世救人的岐黄妙术,化作了戕害无辜的魇镇邪法。”他微微一顿,目光变得无比深邃,“真正的鬼蜮,从来不在荒宅古墓,而在人心方寸之间。这周允明,便是将自己的人心,炼成了最毒的蛊。”
仓房内一片寂静,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、长安城苏醒前的更鼓声。李元芳沉默着,咀嚼着狄仁杰的话,脸上的愤怒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凝重。差役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若有所思。
狄仁杰的目光最终落回脚下那个深不见底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地洞,又缓缓移向太医署所在的方向。夜色如墨,沉甸甸地压在屋脊上,也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。
“结案。”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却依旧沉稳如山,“详录口供,搜检罪证,周允明押入大理寺死牢,严加看管。幸存者…立即移送太医署,全力救治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告知署丞,就说本阁说的,用最好的药,派最得力的人手。他们受的苦,该到头了。”
“是!”李元芳和众差役齐声领命。
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地洞,转身,大步向仓房外走去。紫袍的身影融入跳动的火光与浓重的夜色交界处,步伐沉稳,仿佛要将身后这座刚刚揭去“食人”面纱的凶宅,连同那深藏人心、却比鬼怪更狰狞的恶意,一同踩在脚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