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冬的第一场雪,裹着寒风扑在山东巡抚衙门的青瓦上,簌簌落了半宿。寅时刚过,衙署后堂的烛火就亮了,巡抚张世显披着件半旧的藏青棉袍,对着案上那叠“摊丁入亩”的文书愁得直皱眉——桌角还压着秦按察使送来的第三封催办信,字里行间满是催促,可他手里的田亩清册,却连济南府的一半都没核算完。
“大人,七阿哥的驿马刚到城外了!”幕僚跌跌撞撞跑进来,手里的油纸伞还滴着雪水,“说是……说是亲自来查改革推进的事!”
张世显手里的朱笔“啪”地掉在纸上,晕开一团红墨。他原想再拖几日,等把“田亩核算需三月”的奏折递上去,总能混到明年开春,可没成想胤珩竟来得这么快,还直接从直隶赶来了。
“快,快备接驾的仪仗!”张世显慌得起身,棉袍的下摆扫到了脚边的炭盆,火星子溅出来,烫得他连忙往后缩,“对了,把那本山东历年赋税册也带上,得让七阿哥知道,不是本官不推进,是山东的情况实在特殊!”
此时的济南城外,胤珩刚从马车上下来。雪粒子打在他的石青常服上,积了薄薄一层,他却没顾上拍,目光先落在了城门边的流民棚上——十几顶破草席搭的棚子,里面挤满了裹着单衣的农户,有个老妇人正抱着冻得哭不出声的孩子,往嘴里塞掺了糠的窝头。
“七阿哥,天儿冷,咱们先去衙门吧?”随行的侍卫长低声劝道。
胤珩却摇了摇头,径直走向那处流民棚。老妇人见来了穿官服的人,吓得连忙把孩子护在怀里,往后缩了缩。“老人家,别怕,我是来问改革的事的。”胤珩蹲下身,声音放得轻,“秦按察使说,现在缴粮能抵丁银,你们怎么不去领赈灾粮?”
老妇人咽了口唾沫,颤声道:“官爷,不是不想领,是怕……怕领了粮,回头又要咱们缴丁银。去年水灾后,县太爷就说免丁银,结果秋收时还是派人来催,家里的口粮都被搜走了……”
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接话:“俺们听说直隶那边改了,缴了田赋就不用缴丁银,还有人去直隶种地了。可山东这边没动静,俺们不敢信啊!”
胤珩的心沉了沉。他这次来,本是因为秦按察使的急报——张世显以“田亩数据陈旧,需重新核算”为由,迟迟不推行“摊丁入亩简化版”,连赈灾粮都只按旧例发放,农户怕政策变卦,宁愿饿着也不敢领粮。可他没料到,农户的顾虑竟这么深,张世显的拖延,早已寒了民心。
“你们放心,这次改革,绝不会变卦。”胤珩从袖中取出一份直隶的“摊丁入亩确认书”,递给老妇人,“你看,这上面写着‘丁银均摊入田赋,永不再额外加征’,盖着直隶布政使的印,朝廷认的。等山东推了,你们领了粮,缴了田赋,就再也不用怕催丁银的人来了。”
老妇人捧着那张纸,手指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印鉴,眼眶慢慢红了。胤珩站起身时,雪下得更紧了,他回头看了眼流民棚,对侍卫长说:“把车上的备用棉衣,分一些给他们。”
等胤珩到巡抚衙门时,张世显已带着一众官员在门前候着了。见胤珩一身寒气,还沾着雪,张世显连忙上前躬身:“下官不知七阿哥驾临,有失远迎,还请恕罪!”
“张大人不必多礼。”胤珩语气平淡,目光却扫过他手里的赋税册,“本王听说,山东的‘摊丁入亩’,还在‘核算田亩’?”
张世显心里一紧,连忙把赋税册递过去:“回七阿哥,实在是山东的情况复杂。您看,这是康熙四十年的田亩册,全省共七百二十万亩,可去年水灾后,不少田亩被冲毁,现在到底有多少能耕种的,还没算清。若是贸然推行,田亩数不准,丁银摊得不均,不仅农户有意见,朝廷的赋税也会减少,下官实在担不起这个责啊!”
他这话半真半假——田亩核算确实麻烦,但更怕的是改革后赋税减少,影响了自己的考评。山东本就是赋税大省,若是他任上赋税降了,别说升迁,能不能保住乌纱帽都难说。
胤珩接过赋税册,却没翻开,反而从自己的随行箱里取出一本黄皮账册,放在张世显面前:“张大人担心赋税减少,本王能理解。不过,你先看看这本账。”
张世显疑惑地翻开账册,第一页就是直隶保定府的赋税记录。他一眼扫过去,眉头就皱了起来:“保定府去年丁银欠缴三成,田赋欠一成,这……这不是比山东还差?”
“这是改革前的。”胤珩指尖点在账册的第二页,“你再看改革后的——十月保定府推行‘摊丁入亩简化版’,十一月的丁银和田赋就全部缴齐了,还多了一千两百亩新开荒的田亩税。”
张世显的手指顿住了,他凑近了些,仔细看上面的数字:改革前保定府每月收税十万两,改革后竟收了十五万两,连之前逃到外地的两百多户农户,都回来了。“这……这怎么会?”他有些不敢信,“丁银摊到田亩上,地主的负担重了,怎么还会多缴?”
“因为农户回来了。”胤珩往后翻了几页,露出保定府的流民回归名单,“改革前,保定府有三千多户农户逃了,田没人种,税自然收不上来。改革后,丁银均摊,薄田减征,农户知道缴了田赋就不用再缴丁银,都回来了。他们不仅种自己的田,还开垦了之前的荒田,田多了,税自然就多了。”
他抬眼看向张世显,语气加重了些:“张大人,你再看看山东现在的情况——流民还在城外冻着,荒田没人种,赈灾粮快见底了。你以为拖延改革是保住赋税,可实际上,农户不敢回来,田种不起来,赋税只会越来越少。等开春后,若是再闹饥荒,朝廷要的就不是赋税,而是你的乌纱帽了!”
张世显的脸瞬间白了。他之前只想着“赋税减少影响考评”,却没算过流民和荒田的账。胤珩手里的账册,一页页都是实打实的数据,保定府的例子就摆在眼前,由不得他不信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胤珩又取出一份文书,是直隶的“田亩快速核算法”,“你说田亩核算慢,本王给你带了解决办法。让各州县官组织农户自报田亩,衙役随机抽查,如实上报的农户,三年内免缴新增的丁银;瞒报的,不仅要补缴,还要罚没荒田。保定府用这个法子,只用了十天就核完了田亩,山东怎么就不行?”
张世显捧着那份“核算法”,手指微微发颤。他忽然明白,自己之前的顾虑,在实打实的民生和政绩面前,根本站不住脚。胤珩不是来问责的,是来给山东送解决办法的。
“七阿哥教训的是,下官……下官糊涂!”张世显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带着悔意,“下官不该只盯着眼前的赋税,忽略了农户的生计。请七阿哥放心,下官这就召集各州县官,三天内完成田亩复核,五天内全面推行‘摊丁入亩简化版’,绝不再拖延!”
胤珩扶起他,语气缓和了些:“张大人,本王知道你是担心政绩,但你要记住,百姓安居乐业,田亩有人耕种,才是最大的政绩。山东是赋税大省,也是灾荒高发省,这次改革若是推好了,既能解流民的急,又能保朝廷的税,对你我,对百姓,都是好事。”
张世显连连点头,连忙让人去传各州县官的急令。不多时,巡抚衙门的议事厅里就坐满了人,张世显拿着胤珩带来的直隶账册和“核算法”,一条条讲解,再没人敢提“拖延”二字——连巡抚都服了,他们这些下属,更没理由反对。
胤珩坐在一旁,看着议事厅里忙碌的景象,心里稍稍松了口气。他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,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,洒在衙门的青瓦上,映得雪粒亮晶晶的。
“七阿哥,您看!”侍卫长忽然指着窗外,“流民棚那边,有人在领棉衣了!”
胤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之前那个老妇人,正抱着孩子,从衙役手里接过一件棉衣,旁边的中年汉子,正帮着衙役往棚子里搬赈灾粮。有农户看到衙役贴出的“摊丁入亩告示”,围在一起议论,脸上终于有了笑意。
“走,咱们再去流民棚看看。”胤珩转身,脚步轻快了些。他知道,山东的改革只是第二步的开始,后面还有河南,还有明年的全国推广,可只要每一步都走实了,总能让更多农户不再受丁银之苦。
刚走到衙门口,随行的小厮递来一封胤福的信,信上写着:“户部给河南的田亩旧账,有几处数据不对,像是被人改了,需仔细核对。”
胤珩的眉头微微一皱。他知道,这肯定是八阿哥那边的人动了手脚——他们不想让改革顺利推进,就从账册上做文章。不过,他并不慌,直隶的账册能说服张世显,河南的账册,他也能找出问题。
“把信收好,等处理完山东的事,咱们去河南。”胤珩把信揣进袖中,目光望向河南的方向,眼神坚定,“不管是谁想阻挠,只要对百姓有利,这改革,就必须推下去。”
此时的巡抚衙门内,张世显正拿着笔,在“山东改革推进计划表”上签下自己的名字。他看着纸上的“五天内落地”,又看了眼窗外渐渐散去的流民,心里忽然踏实了——他知道,自己这次选对了,不是选了胤珩,而是选了民生,选了山东的未来。
雪后的济南城,渐渐有了生气。街边的店铺开始开门,农户们扛着锄头,往城外的田里走去——他们听说,只要按新规矩缴了田赋,就不用再怕丁银,就有种子可以种,就有饭可以吃。
胤珩站在街边,看着这一切,嘴角露出一丝浅笑。他知道,这条路还很长,但只要每一步都踩着民生的实地上,就不怕走不稳。而远在京城的八阿哥府里,胤祀看着从山东传回的消息,脸色阴沉得像刚下过雪的天空——他没料到,胤珩竟能这么快说服张世显,看来,下一步对河南的手脚,得做得更隐蔽些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