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时的露气还没散，胤珩暂居的“直隶改革署”已亮起了烛火。这间由旧驿馆改造的院落，如今成了京畿最热闹的所在——廊下堆着刚从直隶各州县递来的账册，门房里候着求见的户部吏员，连院角那棵老槐树上，都系着三两只传信的信鸽，鸽脚的银铃在晨风中轻响。
胤珩刚踏进正厅，就见胤福抱着一摞黄皮册页迎上来，少年脸上沾了点墨渍，眼睛却亮得很：“七哥，昨夜让户科抄的直隶各府丁银旧账都齐了，你看这保定府，去年丁银欠缴竟达三成，可田赋却只欠了一成，分明是丁银不均逼得农户逃了。”
他说着把册子摊在紫檀木案上，案中央早已铺展开一张巨大的直隶舆图，图上用朱笔圈出了十几个红点——那是上月胤珩查访过的流民聚集区。胤珩俯身，指尖落在保定府的红点上，指甲盖还带着熬夜后的淡青：“所以第一步得把直隶的根基扎稳。十一月这一个月，不能只喊‘落地’的口号，要按‘府县联动’来推。”
他抬手唤来候在门边的户部老主事周谦。这周谦在户部干了三十年，经手过三朝的田赋账册，是胤珩特意请康熙调来的帮手。“周主事，你算一算，若按‘摊丁入亩简化版’，把直隶的丁银总额均摊到田亩上，每亩要加征多少？再对比各府的田亩等级，会不会有薄田农户反而缴得更多的情况？”
周谦躬身上前，从袖中取出算筹，在案上飞快地排开：“回七阿哥，臣昨夜已算过。直隶丁银总额是一百二十八万两，田亩共六百五十万亩，均摊下来每亩加征二分二厘。但臣按田级分了档，上田每亩加二分五厘，中田二分二厘，下田只加一分八厘，这样薄田农户的负担反倒能减两成。”
“就是这个理。”胤珩点头，指尖在舆图上划了条线，“你再带两个户科笔帖式，去保定、河间这两个最难推的府，盯着他们按‘分档核算’来造册。若是有知府敢按旧例乱摊，不用跟他废话，直接把账册递到乾清宫——皇阿玛给的‘直奏权’，得用在实处。”
周谦连忙应下，捧着账册退了出去。胤福看着他的背影，挠了挠头：“七哥，我总觉得这些老吏做事虽稳，但怕他们被地方官拉拢。比如那河间知府李嵩，是九哥的岳家表亲，会不会故意拖后腿？”
“拖就拖，正好拿他立规矩。”胤珩拿起一支狼毫，在舆图上写下“十一月：直隶落地”六个字，笔锋刚劲，倒不像个少年写的，“我已让人去查李嵩去年的丁银征收账，若他敢在这次改革里动手脚，咱们就把他贪墨的证据和拖延改革的事一起奏报，看九哥能不能保得住他。”
胤福听得眼睛一亮，刚要再说什么，门外忽然传来信鸽的振翅声。小厮捧着一只灰羽信鸽进来，鸽脚上绑着一卷油纸封的信纸。胤珩拆开一看，眉头微微蹙起——是山东巡抚递来的急报，说鲁西遭了蝗灾，秋粮减产五成，流民已开始往直隶逃了。
“倒是巧了，正合了第二步的计划。”胤珩把信纸递给胤福，指尖在舆图上移到山东、河南的位置，“十二月要在这两省试点，本就打算结合赈灾来推，现在有了蝗灾，反倒更能看出改革的好处。”
他转身走到书架前，取下一本《万历年间赈灾录》，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：“你看，万历二十二年山东大旱，当时的官员只知开仓放粮，可粮放完了，农户还是逃，因为丁银还挂在头上。这次咱们要换个法子——山东的赈灾粮，按‘缴粮抵丁银’来发。”
胤福凑过去看，书签旁的批注是胤珩用小字写的：“赈灾非养懒，要让农户见实惠。”“七哥的意思是，农户只要按新的摊丁标准缴了田赋，就可以用缴粮的凭据抵一部分赈灾粮？”
“不止。”胤珩指尖点在“河南”二字上，“河南去年也遭了水患，现在田亩还没完全复耕。咱们可以下一道令：河南农户若愿意开垦荒田，三年内不仅免新摊的丁银，还能领赈灾的种子。这样一来，赈灾是救急，改革是救根，农户才会真心拥护。”
他说着，让人去传直隶按察使。这位按察使姓秦，是个出了名的硬脾气，上月胤珩查流民时，他曾带着衙役去拆过地主的私税棚。“秦大人，十二月你带一队人去山东，重点盯着鲁西的赈灾粮发放。记住，每发一石粮，都要让农户在‘摊丁入亩确认书’上画押，若有官员敢克扣粮食，或是逼农户按旧例缴丁银，你有权先革了他的职，再奏报朝廷。”
秦按察使双手接令，声音洪亮：“请七阿哥放心，下官定不会让那些蛀虫坏了改革的事！”
待秦按察使走后，日头已升到了中天。胤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，胤福连忙递过一杯温茶：“七哥，歇会儿吧。第三步‘全国推广’要筛选‘改革督导官’，这事急不得，咱们可以慢慢挑。”
“慢不得。”胤珩喝了口茶，目光落在案上那叠厚厚的官员履历册上，“正月要全国推广，现在就得开始筛人。这些履历我都看过一遍，你再帮我把把关——凡是有贪腐记录的，或是在之前‘摊丁入亩’争论中反对最凶的，一律排除。”
胤福拿起一本履历，翻开第一页，是个叫张敬之的官员，曾任江南道御史，去年因弹劾漕运总督被降职。“七哥，这个张敬之不错啊，敢弹劾权贵，而且他在江南待过，熟悉南方的田赋情况。”
“我也看中他了。”胤珩点头，在张敬之的名字旁画了个圈，“还有这个李默，曾任陕西泾阳县令，泾阳是个穷县，他在任时把丁银均摊到田亩上试过，虽然没推广开，但有经验。咱们要的就是这种做过实事，又不贪权的官。”
两人正挑着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。户部尚书马尔赛带着两个司官，捧着一叠名单进来，脸上堆着笑：“七阿哥，听闻您在选‘改革督导官’，这是本部筛选的几位官员，都是品行端正、经验丰富的，您看看是否合用。”
胤珩接过名单，扫了一眼，眉头顿时皱了起来——上面有三个名字，分别是八阿哥胤祀的门客、九阿哥胤禟的小舅子，还有马尔赛自己的门生。“马大人，”胤珩把名单放在案上，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，“我选督导官，只看三样：一查履历有没有贪腐，二问地方有没有实政，三考他对‘摊丁入亩’的理解。您这名单上的几位，我倒想问问，那位曾任通州知州的刘大人，去年是不是因为私吞河工银子被弹劾过？”
马尔赛的笑容僵了一下，连忙说：“那都是误会，刘大人后来已洗清冤屈了。”
“误会？”胤珩拿起一本账册，扔在马尔赛面前，“这是通州去年的河工账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‘支银五千两修堤，实际只用三千两’，签字的就是这位刘大人。马大人说这是误会，那不如咱们一起把这本账册递到乾清宫，让皇阿玛评评理？”
马尔赛的脸瞬间白了，连忙上前按住账册：“七阿哥息怒，是本部筛选不严，这名单咱们再改，再改！”
待马尔赛灰溜溜地走后，胤福忍不住笑出声：“七哥，你方才那模样，倒像极了皇阿玛训人的样子。”
胤珩也笑了笑，指尖在“全国推广”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：“这些权贵想塞自己的人进来，无非是想在改革里捞好处。咱们若把这些人放出去当督导官，全国推广就是一句空话。所以筛选这事，必须咱们亲自来，哪怕得罪人，也不能含糊。”
接下来的几日，胤珩和胤福几乎泡在了履历堆里。他们不仅查履历，还让人去官员曾任的地方暗访，甚至亲自召见候选人，考问他们对“摊丁入亩”的看法。有个候选的知州，说“摊丁入亩会让地主不满，恐生民变”，胤珩当场就把他除名：“改革本就是为了让农户有活路，若怕地主不满就不推，那朝廷设官何用？”
到了十一月初，直隶的“摊丁入亩简化版”已在保定府落地。周谦从保定传回消息，说农户听说丁银摊到田亩上，薄田还能减征，都主动去县衙登记田亩，连之前逃到外地的农户，都开始往回赶。胤珩看着传回的账册，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。
这日傍晚，康熙忽然驾临改革署。看着案上铺满的舆图和账册，又听胤珩讲了“全国推广三步法”，康熙拿起那本筛选督导官的名册，翻到张敬之、李默等人的名字，点了点头：“你选的这些人，都是敢做事、不贪财的好官。朕再给你加一道旨：凡是你选定的督导官，若有亲王、大臣敢阻挠他们赴任，你可直接拿朕的金牌去问罪。”
胤珩连忙叩谢。康熙扶起他，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三道朱笔标记的步骤上，语气里满是欣慰：“你这三步法，一步稳根基，二步救急难，三步谋长远，比那些只会在朝堂上争论的官员强多了。好好做，待明年全国推广成功，朕给你记头功。”
待康熙走后，胤珩站在舆图前，看着那从直隶延伸到山东、河南，再到全国的朱线，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虽重，心里却亮堂得很。院角的信鸽又振翅飞了起来，这次带的是李默从陕西传回的信，说泾阳县的农户听说要推广新的摊丁法，都在盼着督导官早点去。
胤福走过来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七哥，你看，咱们的法子没走错。”
胤珩点头，指尖轻轻抚过舆图上的“全国”二字：“是没走错，但路还长。正月全国推广时，定会有更多阻力。不过没关系，只要农户能得实惠，咱们就有底气走下去。”
夜色渐深，改革署的烛火依旧亮着。账册上的墨迹渐渐干了，舆图上的朱线却仿佛活了过来，正一点点朝着更远的地方延伸——那是一条通往民生安乐的路，也是一条属于胤珩的，充满挑战却又满是希望的路。而此刻，远在八阿哥府里，胤祀正看着马尔赛送来的名单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身边的谋士低声说：“八爷，胤珩这三步法若是成了，他在朝中的声望可就压过您了。咱们得想个法子，阻止他。”
胤祀捏紧了手中的茶盏，指节泛白：“阻止？没那么容易。不过，他想在正月全国推广，总得经过六部的手。咱们可以在户部的账册上做点文章，让他的督导官到了地方，拿不到准确的田亩数据——没有数据，他这‘摊丁入亩’，就是空谈。”
谋士眼中闪过一丝笑意：“八爷高见。这样一来，既不会落人口实，又能拖慢改革的进度，让胤珩在皇阿玛面前失了信任。”
胤祀端起茶盏，喝了一口，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。他知道，胤珩这步棋走得又稳又准，但朝堂之上，从来不是只看“民心”的地方。这场关于“摊丁入亩”的较量，才刚刚开始。而远在改革署的胤珩，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。他让小厮去查户部最近的账册流转情况，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，眉头微蹙——他知道，接下来的路，会比他想象中更难走。但只要能让农户不再因丁银卖儿鬻女，这些难，他都能扛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