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气还在抖。
星石上的红光没有熄,那道裂痕像被点燃的引线,一路烧向穹顶深处。青铜星象仪又转了一格,齿轮发出干涩的摩擦声,锈屑从环轨上掉落,在半空就化成了灰。
我站在原地,左眼的竖纹没散。
陆九玄的手还压着我的手腕,掌心温热。他没说话,但手指收得更紧了些。
司徒墨站在右边,眉心那点银光忽明忽暗,和星石的节奏对不上,却和星象仪转动的频率咬在了一起。
我知道不能再等。
抬手摸向颈间,琥珀吊坠还挂着。它比平时沉,像是吸了水的布,坠得人胸口发闷。我没犹豫,摘下来,走向星象仪基座。
那里有一道细缝,形状和吊坠一模一样。
我把它按进去。
咔的一声,像是锁扣合上。
基座开始震动,七层青铜环依次展开,每一环都浮出幽蓝刻纹。中央星盘升到半空,缓缓旋转,光点从中射出,撞在穹顶上,铺开一张巨大的图。
不是静止的。
是动的。
无数线条交织,每一条都连着一个我。
有的穿着破旧斗篷蹲在废墟里,有的倒在雪地里睁着眼,有的被钉在高塔之上,血顺着铁链往下淌。画面一闪而过,又立刻被新的覆盖。二十个、三十个……数不清有多少个“我”,全都死在不同的地方,死法不同,时间不同,唯一相同的是——每一次死亡,都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,背对着我,挡着我看不清的脸。
那是陆九玄。
还是司徒墨?
我不知道。
可他们俩现在就站在我旁边。
我盯着图中央最亮的那个点,它悬在所有轨迹交汇的地方,像一颗不会灭的星。
我伸手。
指尖刚碰到那点光,右手突然发烫。皮肤像是被烙铁贴了一下,疼得我缩了一下,却没有抽回。那股热不是伤人,是拉我,硬生生把我往前拽。
脚下青砖裂开了。
一道黑缝从脚底蔓延出去,边缘泛着碎玻璃似的光。风从下面往上吹,带着湿土味,还有别的气息——像是哭过的声音,笑过的声音,喊过名字却没被回应的声音。
陆九玄一把将我往后拉。
但我没动。
我的手还在往前伸。
他知道我不傻,也不会乱来。于是松开我的手腕,左手搭上剑柄,眼睛盯着那道裂缝。
司徒墨低咳了一声。
我转头看他。
他靠在一根断柱上,左手按着胸口,指缝里渗出血丝。那道金纹又活了,在皮肉下窜动,速度快得吓人。他的呼吸变重,额头冒出冷汗,可眼神没乱。
“别管我。”他说,“你看你的。”
我又看向星图。
那点银斑就在眼前。
我终于碰到了。
一瞬间,脚下裂缝猛地扩大三寸,边缘的砖面崩成粉末。一股力从地底冲上来,震得我膝盖发软。我撑住地面才没跪下去。
头顶的星图变了。
那些死亡的画面不再闪,而是定住了。二十个我,二十种死法,全都在同一时刻浮现。雪原、火海、悬崖、古庙……每一个场景里,我都闭着眼,倒在地上,再也没起来。
可这一次,我看清了。
每次我死的时候,身边都有一个人跪着。
有时是陆九玄,抱着我,仰头看天,嘴里说着什么听不见的话;
有时是司徒墨,把刀插进地面,坐在我旁边,一直等到天黑;
还有一次,他们两个都在,一个握着我的手,一个守在我身后,直到风沙把一切都埋了。
我喉咙发紧。
想移开视线,却发现动不了。
星图的光缠住了我的手,越缠越紧,像是要把这些画面塞进我身体里。
陆九玄的剑突然自己弹了出来。
三寸长的刃尖垂地,嗡鸣不止。霜从剑尖往外爬,冻住了我脚边的裂缝边缘。裂隙扩张的速度慢了下来,但没有停。
“叶蓁!”陆九玄喊我名字。
我没有应。
我的眼睛还盯着星图。
这时,司徒墨闷哼一声,整个人滑坐在地上。
我猛地回头。
五片噬魂灯残片不知什么时候聚到了一起,黑焰暴涨,凝成一条巨蟒,鳞甲乌黑,獠牙外露,直扑司徒墨咽喉。
他没躲。
右手仍按着断刀残柄,左手抬起,掌心朝前。
眉心那道银光炸了一下,半道星纹浮出来,横在眉间。它不亮,也不动,就那么悬着,像一道未完成的符。
巨蟒冲到一半,忽然僵住。
它的七寸处裂开,露出里面跳动的灯芯。火焰中,画面开始轮转——又是我的死。
雪原那次,我倒在血泊里,司徒墨跪在我身边,手里拿着一块染血的布条,是我袖口撕下来的。他低头看我,一句话没说,只是把布条缠在自己手腕上。
祭坛那次,我被铁链穿过肩膀吊着,他冲进来时已经晚了。他砍断锁链接住我,我最后看了他一眼,笑了。他抱着我,一直到天亮,没人敢靠近。
画面一帧接一帧,全是我不记得的事。
全是他在场的事。
灯芯深处传来声音:“看看你的守护有多可笑。”
是司徒烈。
可这次,我没反驳。
因为我知道,这不是嘲笑。
是警告。
陆九玄的剑完全出鞘了。
不是他拔的。
是剑自己出来的。
它浮在半空,刃尖对准巨蟒,霜气凝成一道弧线,护住我和司徒墨之间的空隙。剑身轻颤,像是在抵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。
司徒墨喘了口气,抬头看我。
“你看到了?”他问。
我点头。
“你也死了。”我说。
他扯了下嘴角,没算笑。
“所以问题不是谁该活。”他慢慢站起来,左手撑着柱子,“是为什么每一次,我们都走不到最后。”
头顶的星图突然一暗。
所有光点收回星盘,只留下两条红线,从起点出发,绕过无数劫难,最终在终点交汇。
红线尽头,站着两个人。
看不清脸。
但他们中间,有一块琥珀吊坠,在发光。
裂缝还在底下张着。
剑上的霜开始融化。
巨蟒的灯芯又一次跳动。
这一次,画面变了。
不是我死。
是我们三个站在一起,面对一座崩塌的城门。身后是火,面前是深渊。陆九玄的剑断了,司徒墨的衣角在烧,我手里握着星石,光从掌心往外淌。
然后,画面碎了。
灯焰熄了一瞬。
我听见司徒墨低声说:“原来这才是开始。”
陆九玄收回剑,落地无声。
他走到我左边,站定。
司徒墨抹掉嘴角的血,站到我右边。
我们三人并排站着,正对着星象仪中央那块星盘。
裂隙没有合上。
星图也没有消失。
它重新开始转动,比刚才更快,光流如雨落下,打在我们身上,留下短暂的灼痕。
我抬起手,看着指尖残留的光。
它在跳,像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