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徒墨睁开眼的瞬间,我左眼的金光还没散。
那道光还停在瞳孔里,像没关紧的灯。
我低头看掌心。
青丘公主留下的丝帛摊在手心,背面银线游动,一呼一吸间明灭三次。
陆九玄没起身,剑鞘还抵着地面,右手按在剑柄上,指节绷着。
他没说话,但视线一直跟着我手指的动作。
我用拇指抹了下右手中指,划开一道口子。血刚渗出来,就往丝帛空白处按。
血没流下去。
被吸进去了。
整卷丝帛翻了个面,银线暴涨,直冲星石而去。
星石表面裂痕一亮,涟漪荡开。一个穿素白广袖的女人从涟漪里浮上来,发间青玉梳泛着微光。她脚不沾地,袖口垂落,指尖悬空三寸,像是刚从一场长梦里醒来。
她没看我,也没看陆九玄。
第一眼落在司徒墨脸上。
司徒墨站着没动,左手扶着膝盖,呼吸比刚才稳了些,但眼神还是空的,像刚睡醒的人没找到自己在哪。
青丘公主抬袖一挥。
银线破空而出,不是射,是绕。密密麻麻缠向穹顶右侧第三根断柱的阴影里。
那片影子抖了一下。
接着,影子凸了出来,成了人形。
青铜鬼面,右脸灼伤,手持噬魂灯——是司徒烈。
可那身形太小,肩膀单薄,脖颈细得像能掐断。
鬼面下露出半张脸。
眉骨高,眼睛圆,左耳后有一颗小痣。
和司徒墨七岁时一模一样。
我喉咙发紧,没出声。
司徒墨却动了。
他往前半步,挡在我左后方,右手按上腰间断刀残柄。没拔,只是压着。
青丘公主开口,声音不高,却压住了所有杂音:
“三十年前你篡改我的记忆,今日该还了。”
话音落,银线收紧。
司徒烈分身喉结一动,发出咯咯声,脸开始变。鬼面裂开,露出底下稚嫩皮肤;又一瞬,灼伤疤痕重新浮现,皮肉翻卷,渗出血丝。
他张嘴,声音变了。
清亮,带点奶气,像刚学会说话的孩子:
“父王……您真的要杀弟弟吗?”
司徒墨猛地抬头。
他嘴唇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。
我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。
陆九玄的手指松开剑柄,又立刻攥紧。他没看分身,目光钉在青丘公主袖口——那里有一道褪色朱砂印,边缘毛糙,像是被人反复描过。
青丘公主没理分身的话。
她转向司徒墨,抬起右手。
指尖凝出一点青光,朝他心口裂痕点去。
光碰到皮肤的刹那,他胸口那道裂口边缘的金纹颤了一下。
不是退,也不是涨,是回应。
她嘴角动了动,没笑出来,只牵起一点弧度,苦的。
然后,她整个人化作光点,全数没入司徒墨眉心。
他闭了下眼。
再睁时,瞳孔深处有银光一闪而过。
分身突然仰头。
不是尖叫,是啸。
一声尖得刺耳的长音,像指甲刮过石碑。
啸声未尽,他影子里炸开一团黑焰。
噬魂灯碎成八片,每一片都映出一张脸——全是司徒墨幼年模样。
焰心一暗,再亮时,一个人踏了出来。
左脸青铜鬼面,右脸灼伤疤痕正在龟裂,暗金血顺着下巴滴落,在地上砸出焦黑小坑。
他没看我们。
第一眼盯住司徒墨。
第二眼盯住我。
第三眼,落在星石上。
陆九玄终于站直。
他把剑收回鞘中,左手背到身后,指腹擦过腕骨旧疤。
我没动。
左眼金光沉下去,变成琥珀色,但竖纹还在。
我盯着司徒烈右眼裂开的疤痕,忽然说:
“你剜过他的心。”
司徒烈没答。
他抬手,掌心向上。
噬魂灯碎片浮起,围成一圈,灯焰齐齐转向司徒墨。
司徒墨没退。
他右手仍按在断刀上,左手慢慢抬起来,指向司徒烈。
不是攻击姿态。
是确认。
“你记得那天。”他说。
司徒烈嘴角扯了一下。
“记得你跪在祭坛上,血流到我鞋边。”
司徒墨点头:“你也记得我娘抱着我跳进火里。”
司徒烈喉结一滚。
“她不该护你。”
“她该护谁?”司徒墨声音很平,“护你?还是护那个被你亲手烧死的妖族大将?”
司徒烈右眼裂痕又深了一分,暗金血涌得更快。
他忽然抬手,指向我:“星盘在她身上,你拦不住。”
司徒墨没看他,侧头看我。
我点头。
他转回去,说:“那你试试。”
司徒烈冷笑。
他五指一收。
八片灯碎片同时燃起黑焰,焰心各自浮出一道影子——全是叶蓁,穿着不同衣裳,站在不同地方,有的在捡法器残片,有的在书院廊下打盹,有的靠在墙边嚼草根。
全是真实发生过的画面。
最中间那片灯焰里,叶蓁正低头看着琥珀吊坠,吊坠里金光一闪。
司徒烈说:“观星族最后血脉,早该死在三十年前。”
我往前走了一步。
左眼竖纹亮起。
“你记错了。”我说,“她没死。”
司徒烈皱眉。
我抬手,指向他右眼裂痕:“你剜的是她的心,不是她的命。”
他脸色变了。
我继续说:“你忘了,观星族人死了,星轨会塌。可现在星轨还在转。”
司徒烈右手猛地握紧。
八片灯焰齐齐晃动。
中间那片里的叶蓁忽然抬头,直视镜头。
她笑了。
不是现在的我。
是三十年前的叶蓁。
她嘴唇动了动。
我没听见声音。
但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。
——“爹,你抓错人了。”
司徒烈右眼裂痕崩开一道口子,血喷出来。
他踉跄半步,手撑在断柱上。
柱子灰白,骨粉簌簌往下掉。
我盯着他撑柱的手。
虎口有茧,食指第二关节内侧有一道旧疤,斜着,像被刀划过。
和司徒墨断刀上的缺口,形状一样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
“你不是他父亲。”我说。
司徒烈抬头。
我盯着他右眼:“你是替身。”
他没否认。
只是慢慢直起身。
黑焰熄了三片。
剩下五片还在烧,焰中叶蓁的影子开始模糊。
司徒墨忽然开口:“你封印我记忆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——我会认出你手上的疤?”
司徒烈没答。
他看向青丘公主消失的地方,那里还有一点青光没散尽。
他忽然抬手,把右脸灼伤疤痕撕了下来。
皮肉翻开,底下不是血肉。
是一层薄薄的银箔。
银箔上刻着细密纹路,和丝帛背面的银线,一模一样。
他把它揭下来,轻轻一吹。
银箔飞向司徒墨。
司徒墨没躲。
银箔贴上他眉心,融了进去。
他闭上眼。
再睁时,瞳孔里银光未散,但多了点别的东西。
他看向司徒烈,第一次叫了那个名字:
“叔父。”
司徒烈点头。
他转身,走向星石。
陆九玄一步横跨,挡在他前面。
司徒烈停住。
他没看陆九玄,只盯着星石表面那道最深的裂痕。
“星石选了双生宿主。”他说,“一个活,一个死。你们选谁?”
我往前走,站在陆九玄身侧。
司徒墨走到我右边。
我们三个,面对司徒烈。
他抬手,按向星石裂痕。
指尖离石面还有一寸。
整座遗址忽然震了一下。
不是地面晃。
是空气在抖。
星石表面,所有裂痕同时亮起红光。
红光连成一线,指向遗址深处。
那里,一座锈蚀的青铜星象仪,缓缓转动了一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