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起头,眼睛不再是人该有的样子。金色的纹路盘在瞳孔里,边缘泛着红光,像烧透的炭火。可就在那深处,有一点光闪了一下。
我知道他认得我。
我没有停下脚步。风把我的袖子吹起来,草药灰从破口处洒出去,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浅痕。我走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,蹲下身,看着他插在雪里的手。
指节发白,指甲缝里全是冻土和血。
“你还记得什么?”我问他。
他没说话,只是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,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呼吸。一条狐尾从背后甩出来,贴着地面滑向我,缠上我的脚踝。力道不大,也不紧,但足够让我动不了。
我伸手摸了摸那条尾巴。
冰凉,带着鳞片的触感。
“你说记得什么?”我声音低了些,“记得我该亲你吗?”
他的肩膀猛地一抖。
另一条尾巴突然扬起,抽向我脸侧。我在最后一刻偏头,它擦过耳畔,打在身后石头上,碎了一角。可那条缠着我脚的尾巴,却一点都没松。
他想推开我,又舍不得。
我站起身,往前走了一步。这次是直接踩进他尾尖圈住的范围里。我抬起手,掌心贴上他冰冷的脸。
皮肤已经开始变硬,像树皮裂开后渗出的树脂。他的呼吸撞在我手腕上,一下比一下重。
“你答应过要亲我的。”我说,“现在跑了算什么?”
他的嘴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。
但我看见他眼角抽了一下。
那一瞬间,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回来了。不是完整的记忆,是碎片——桃树下的刀,屋顶上的月光,还有我在风雪里骂他狗狐狸时,他笑出的一声咳。
这些够了。
他不能丢下我。
他还没亲过我。
鳞片已经爬到胸口,一片压着一片,往心口的方向挤。我能看见那里的皮肉在跳,像有东西在里面挣扎着要出来。他忽然张嘴,喷出一口血,整个人向前栽倒。
我扶住他。
他的头靠在我肩上,牙齿咬得咯咯响。
“走……”他喘着说,“别看我变成怪物。”
我把他抱得更紧。
“你不就是个狗狐狸么,我还怕这个?”
他笑了,嘴角扯出血丝。
然后我拔出了剑。
短剑从腰间滑出来,剑尖朝下,抵在他心口的位置。那里还剩一小块没被鳞片盖住的皮肤,正随着心跳起伏。
“好。”我说,“我杀你。”
他身体僵了一下。
我抬手,准备刺下去。
就在这一刻,他忽然笑了。笑声很轻,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原来……”他说,“我一直在等你说不。”
话音落下的时候,风停了。
他胸前最后一片鳞片,在即将合拢心口的瞬间,停住了。
我没动,剑也没落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五指蜷缩,青筋暴起。那些原本向外翻卷的鳞片,开始往回收。不是脱落,也不是掉落,而是像水退进沙地一样,慢慢缩回皮肤底下。
他咬破舌尖,一口血喷在胸口。
血雾腾起,发出轻微的“滋滋”声,像是雨水落在热石上。那些已经半露在外的鳞片边缘开始发黑,卷曲,然后一点点沉下去。
他闭上眼。
嘴里吐出三个字:“我……都要。”
这三个字说得极轻,可每一个都像砸在地上。他不再躲了。妖族大将的暴戾,初代圣子的宿命,司徒烈的执念——他全都要。
痛得厉害。
他跪了下来,膝盖砸进冻土。一只手撑在地上,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,指甲抠进皮肉。狐尾一根接一根地收回去,只剩最后一条还留在外面,尾尖泛着幽蓝的光。
我没有靠近,也没退。
我知道他在跟自己打。
打了很久。
直到他终于抬起头,脸色惨白,嘴唇没有一点血色。可他的眼睛不一样了。红光还在,但不再浑浊。里面多了点东西,是清醒,也是狠劲。
他看着我,嘴角扬了一下。
“这次……换我来找你了。”
我松了口气,把剑收回鞘里。
刚蹲下身扶他肩膀,他就歪了一下,差点栽进雪里。我抱住他胳膊,发现他在发抖。不是冷,是耗尽了力气。
“你能站起来吗?”
他没答,只是靠着我用力撑了一下。腿软得厉害,试了两次才勉强站稳。我扶着他,一步一步往后退。
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,一深一浅。
远处传来脚步声。
我知道是谁来了,但没回头。现在还不行。我得先让他稳住,不然刚才的一切都白费。
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在拖。可他没让我扶太多,一直自己用力。快到泉边的时候,他忽然停下。
“叶蓁。”他叫我名字。
“嗯。”
“你还记得……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?”
我想了想,“书院屋顶,你蹲在瓦上啃干饼。”
他摇头,“不是那时候。”
“那是?”
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声音低下去:“是你睡着的时候。我站在床边,看你翻身,把被子踢开。我想给你盖上,又怕你醒来喊人。我就站在那儿,站了一个晚上。”
我没说话。
“那时候我就知道,”他说,“我不能让你死。”
我鼻子有点酸,但没表现出来。“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,不怕我又踹你?”
他笑了下,没说话。
我们继续往前走。
离泉边还有十步,他忽然身子一晃,整个人往旁边倒。我赶紧抱住他,发现他额头全是冷汗。
“怎么了?”
他牙关紧咬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背上那条还没完全收回的狐尾猛地绷直,尾尖的蓝光一闪即逝。
我察觉不对。
低头看他胸口——原本已经平复的皮肤,又开始微微鼓动。不是往外长鳞片,而是里面有什么在动。
像心跳。
但位置偏了。
不是心脏的位置。
是玉佩曾经在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