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还在废墟上,风没起,血色箭头静静躺在地上,指向北方。我站在桃树下,看着司徒墨把小刀插进腰间的皮套。他的动作很稳,像是做过很多次。狐尾垂着,尾尖那块黑,在光底下显得更暗了。
我没动,也没说话。
刚才他低声说的那句“我还梦见你哭着叫我别走”,还在耳边。我不敢回头,怕一转身,就看见他眼里的什么东西消失了。
他忽然抬手摸了摸刀柄,指尖刚碰上去,整个人顿了一下。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他没回答,只是盯着那把刀。刀在皮套里开始发烫,热气顺着皮革渗出来,连我站得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点暖意。
他慢慢把刀抽了出来。
刀身上的裂纹,正在一点点合拢。原本像是被火烧过的痕迹,现在像有东西从内部推着金属重新长好。嗡的一声轻响,刀刃突然亮了一下,不是光,是它自己在颤。
我往后退了半步。
他抬头看我,眼神有点恍惚,“这刀……它认识我。”
话音落下,脚下的地面轻轻抖了下。
我们同时低头。桃树的根部开始冒出土缝,细小的芽从枯土里钻出来,沿着树干往上爬。不到几息时间,整棵树抖了抖枝条,粉白色的花一朵接一朵绽开。
花开得不合时节。
我伸手接住一片飘下来的花瓣。它落在掌心,很轻,带着一点温热,不像是刚开的花该有的温度。
司徒墨站在原地,握着刀的手指收紧。
他的眼睛突然变了。紫眸里的红光一闪而逝,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深的东西,像是沉在水底的记忆被搅了起来。
他膝盖一弯,单膝跪了下去,不是冲我,是冲着空气里的某个影子。
我听见他开口,声音不像他自己:“若有一日我能为人,必以人之方式爱你。”
我站着没动。
他知道我在看他,但他看不见我。他看到的是另一个场景——桃树盛放,风很大,花瓣满天飞。他穿着我没见过的战甲,手里捧着这把刀,对面站着一个穿白裙的少女。
她笑了。
我看清了她的脸。
是青丘公主。
不是我。
记忆里那个答应他“下次见面,我会用人类的方式爱你”的人,是她。他们站在桃树下,他说这话时,眼里有光,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活下去的理由。
画面碎了。
他猛地喘了口气,手撑在地上,额头冒出一层冷汗。刀还握在手里,已经没有裂纹了,像新的一样。
我慢慢蹲下来,和他平视。
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我问。
他摇头,“我……我记起来了,可又不像我的记忆。那个人是我,但那个女孩……不是你。”
我点头,“我知道。”
他抬头看我,眼里有挣扎,“可我说过要以人的方式去爱一个人。如果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你,那我这些年找的,到底是谁?”
我没有回答。
他慢慢站起来,手里的刀垂着,刀尖点地。风吹过他的衣角,狐尾轻轻晃了一下。尾尖那块黑,还是老样子,没有再长,也没有消。
“也许……”他低声说,“我不是在找她。”
我看着他。
“我是为了找到你,才想起那些事的。”
他把刀重新插回皮套,动作比刚才慢了一些。然后他抬起手,碰了碰自己的胸口,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硌着。
“这刀本来是给她的。”他说,“但我把它埋了。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我又把它挖出来,刻上了你的名字。”
我愣住。
“你什么时候刻的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苦笑,“我只记得那天下了雨,我把刀挖出来,手指划破了,血滴在刀柄上。然后我就拿石头一点点磨,磨出一个‘蓁’字。那时候我不认识你,可我就是做了。”
我低头看向桃树根部。土还是松的,是我们之前挖刀时留下的痕迹。现在花开了,根系在土里伸展,像是活了过来。
“这棵树也认得你。”我说。
他没说话,只是把手放在树干上。树皮微微震动了一下,像是回应他。
远处,陆九玄还在断墙边站着,背对着我们。他没有过来,也没有动剑。我知道他在听,但他选择不打断。
司徒墨忽然转头看我,“如果我曾经爱过别人,那你现在看到的这些,还算数吗?”
我看着他。
他的眼睛很干净,没有躲,也没有试探。他就那么等着一个答案,像是这个答案能决定他接下来要不要继续往前走。
“算。”我说,“你埋刀的时候,就已经选了。不管你之前对谁说过什么,你最后留下信物的地方,是我站的这个地方。”
他盯着我看了很久。
然后他笑了。不是平时那种带刺的笑,是真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。
“那我就不去想那是谁的脸了。”他说,“反正我现在记得的,是你把刀递给我时的样子。是你在废墟里不肯让我死的样子。是你现在站在这里,也没问我值不值得的样子。”
他伸手,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。
“这就够了。”
我点点头,没甩开他的手。
风大了些,桃花纷纷扬扬往下落。有一片掉在他肩上,他没拂,任它停在那里。
他忽然说:“我想试试。”
“试什么?”
“用人类的方式去爱你。”
他说话时,手慢慢移到了我的后颈,力道很轻,像是怕我躲。我没动,也没退。他低下头,额头抵住我的额,呼吸打在我的脸上。
这一刻,他不再是那个神志不清的残魂,也不是青丘公主记忆里的将军。他是司徒墨,是那个在桃树下埋刀、刻名、等我回来的人。
他的唇快要碰到我的时候,我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:
“这次,别在我吻你之前消失。”
他的嘴贴上来,很软,带着一点凉意。
我闭上眼。
狐尾忽然轻轻一颤,尾尖那块黑,在阳光下缩了一点,像是被什么力量压了回去。
刀在皮套里安静下来,不再发烫。
桃花落在我们之间,一片接一片。
他的手从我后颈滑到脸颊,指腹擦过我的眼角。
我听见他呼吸变了。
然后他猛地拉开距离,脸色突然发白。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,指尖沾了一点湿。他抹了抹眼角,指头上多了点红。
不是汗。
是血。
他抬手擦了擦,又是一道红痕。
我伸手扶住他胳膊,“你的眼睛——”
他咬牙,“没事。”
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晃了。狐尾无力地垂下,尾尖那块黑,正一寸寸往根部爬。
他撑着树干才没倒下。
“三日……”他喘着气,“可能不够了。”
我抓住他肩膀,“撑住。”
他抬头看我,眼里还有血丝,但笑了一下。
“我不后悔。”他说,“至少这一次,是我亲了你。”
他的手从我脸上滑下去,指尖最后蹭过我的唇。
血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,滴在桃花上,颜色比花瓣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