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下坠了很久。
耳边没有风,也没有声音。只有胸口那点温热还在,像一盏快要熄灭的灯。我知道那是吊坠在发烫,可我已经抓不住它了。
脚底忽然触到实地。
地面是冷的,硬的,踩上去没有回音。我抬头,看不见天,也看不见顶。四周漂浮着灰白色的雾,不浓,却挡住了视线。远处有一点光,微弱得几乎看不清,但我还是朝那里走了过去。
每走一步,脚下就多出一片白骨。
它们从地里冒出来,拼成桥的样子,横在前方。骨头很旧,有些已经碎裂,露出空洞的孔。我低头看,发现桥面上刻着字。
“我必护你周全。”
这是我曾经说过的话。可现在,那些字正被一道暗红的水流冲刷,笔画一点点变淡。
我停下脚步,用剑尖划开手掌。血顺着掌纹流下来,滴在剑脊上。古剑轻轻震动了一下,像是回应我的动作。袖子里那朵不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野花还在,干枯了,但没碎。我没去碰它,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剑上传来的微弱共鸣上。
这是初代圣子残魂留下的痕迹。它能帮我稳住神志。
我继续往前走。
雾越来越稀薄,视野逐渐开阔。前方出现了一座石碑。
碑身不高,表面粗糙,上面刻着两个字:“叶蓁”。
我的心跳慢了一拍。
这不是普通的墓碑。它立在一个荒原上,周围什么都没有,连草都不长一根。风吹不起来,也没有鸟叫。可我就站在这里,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名字。
我走近了些。
碑文下方还有一行小字:“挚爱蓁蓁。”
是我的笔迹。
我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些字。可它们就在这里,刻得很深,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。
我伸手去碰那块石头。
指尖刚碰到碑面,整座墓地就开始变化。地面裂开,更多的白骨从缝隙中爬出,堆成新的桥。桥的尽头,又是一座墓碑。同样的名字,同样的小字。
我又走过去。
这一次,我记得她笑的样子。记得她说“别麻烦我”时翻白眼的表情。记得她袖口沾着药灰,一边走一边甩手的样子。
到了第三座墓前,我想起她第一次受伤,是在药铺后巷被人追打。她咬着嘴唇不喊疼,只是蹲在地上喘气。
第四座,她躲在破庙里发烧,我把外袍盖在她身上,她迷迷糊糊说了句“暖和点就行”。
第五座,我忘了她眼睛的颜色。
不是真的忘了,是那种记忆变得模糊,像隔着一层水看东西。我能想起她有双金色的眼睛,可具体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,想不起来了。
我拔出剑,插进地面。
剑柄抵住掌心伤口,疼痛让我清醒一点。我低声念:“别麻烦我。”
“这药灰沾袖口了真烦。”
“你能不能别总板着脸?”
这些都是她说过的话。平常得不能再平常。可正是这些话,在一次次把我拉回来。
第六座、第七座……我数着步子往前走。每一座墓都比前一座更远,路也越来越难走。有的桥塌了半边,只能踩着骨节勉强通过。有的墓碑歪斜着,像是被人推倒过又扶起来。
第九座,我开始怀疑这些是不是真的存在。
第十座,我连她的名字都想不全了。
只记得一个“蓁”字。
第十一座,我不记得为什么要找她了。
只知道必须往前走。
第十二座,我忘了自己是谁。
银白色的长发垂下来,遮住脸。白袍上全是干掉的血迹,肩头破了个洞。我低头看自己的手,指甲缝里也有血,洗不干净。
第十三座,我看见另一个我站在墓前。
他也穿着白袍,背影佝偻,像是背着重物。他抬起手,轻轻摸了摸碑面,然后转身离开。步伐很稳,却没有回头。
第十四座,他又出现了。
这次他跪在墓前,肩膀微微抖动。我没听见哭声,但他一定在哭。
第十五座,他拔剑自刎。
剑锋割开喉咙的瞬间,血喷出来,溅在墓碑上。可那血很快消失,碑面依旧干净。他倒下去,身体化作灰烬,随风散了。
第十六座,他又来了。
十七、十八、十九……他一次次死去,又一次次出现。每个世界都有他的尸体,每个世界也都有一座属于叶蓁的坟。
直到第二十座。
我站在碑前,全身都在发抖。
这一次,我没有再看到另一个我。墓碑完整,石面光滑,“挚爱蓁蓁”四个字清晰可见。我伸出手,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头。
涟漪荡开了。
就像水面被打破,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。二十个世界的残影同时浮现,每一个画面里,我都站在她的墓前。有的我满身是伤,有的我抱着她的尸体,有的我只是站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
而每一个死去的叶蓁,眼角都挂着一滴泪。
还没落下来。
这时,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我猛地转身,剑已出鞘。
那人穿着染血的白袍,背对着我站在桥尾。他缓缓转过身,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鬼面。左脸覆盖面具,右脸布满灼伤疤痕。
是司徒烈。
我冲上去,挥剑斩向他的脖子。剑穿过了他的身体,像砍在空气里。他没动,也没退。
“你以为你在救她?”他说,声音像是铁片刮过石头,“你只是我棋盘上的刀。”
我没说话,再次挥剑。
还是斩空。
“每一次轮回,都是我借你之手,逼她觉醒。”他抬起手,指向墓碑,“你看,她死了二十次。你也跟着死了二十次。可你们还是回来了。”
我握紧剑柄,指节发白。
“星盘需要观星族最后的血脉完成共鸣。但她不肯觉醒。所以我要让她痛,要她绝望,要她在最后一刻不得不接受命运。”他顿了顿,“而你,陆九玄,天生就是救世主命格。你不杀谁,谁就会杀你。你不救谁,谁就会死在你面前。”
我盯着他。
“你护不住任何人。你存在的意义,就是推动这场轮回。”
剑尖垂地。
我膝盖弯了一下,但没有跪下。
“你说谎。”我说。
他笑了,笑声很轻。“那你告诉我,为什么每一世,她都会死在你眼前?为什么你永远晚一步?为什么你明明记得所有誓言,却一次都没守住?”
我没有回答。
因为我想起来了。
第一世,她被人拖进火堆,我被锁链困住,只能看着。
第二世,她跳下悬崖,我在对岸喊她的名字。
第三世,她服毒自尽,我抱着她,听她最后一句话:“下次,别来找我了。”
……
那些记忆本来不该存在。可它们现在全回来了。
我抬起头,看着他脸上的鬼面。
“就算你是对的,”我说,“我也不会停。”
他没说话。
我拔起剑,再次冲上去。
剑锋逼近他咽喉的瞬间,他的身影开始消散。白袍化作灰烬,飘在空中。只有那张青铜鬼面留在原地,悬浮不动。
它静静地看着我。
我的手还在抖。
剑尖指向那张脸,却再也举不起来。
膝盖终于撑不住了。
我跪在第二十座墓前,剑垂落在地。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,想喊她的名字,却发不出声音。
耳边只剩下那个声音的回响:
“你以为你在救她?你只是我棋盘上的刀——每一次轮回,都是我借你之手,逼她觉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