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从地底往上吹,带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味。我站在裂口边上,脚下是尚未完全闭合的缝隙,边缘还泛着暗红的光。
我没有进藏书阁。
看见她出来的时候,我就知道有些事变了。她的脚步轻,像是放下什么重担。袖口沾着灰,怀里揣着东西,没说话,也没回头。我站在廊柱后,看着她走远,然后转身朝这边来。
黄泉海眼还在呼吸。
我拔出无铭古剑,插进地面。剑身震动了一下,像是感应到了什么。我知道它不愿意让我靠近这里,但我也知道,我必须来。
掌心划开一道口子,血顺着指尖滴下去,落在裂缝上。那一瞬间,底下传来一股拉力,像是有人在拽我的魂。
画面来了。
一开始是战场。天是黑的,云像烧焦的布一样挂在头顶。我站在高处,手里握着剑,脚下全是人。他们穿着各门各派的衣裳,倒在地上,有的还睁着眼。三千人,一个不少,全都死了。
耳边有声音在骂:“救世之人,竟成杀劫之始。”
我没有动。那时候的我没想过活,只想拦住他们。他们要抓她,说她是灾星,是引发大乱的根源。我不让他们近她的身,可他们不停。一拨接一拨地冲上来,嘴里喊着“除魔卫道”。
我杀了第一个,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直到再没人敢上前。
然后她来了。
她穿着观星族的祭服,白底银纹,长发披在背后。她走到我面前,一句话没说,抽出腰间的星刃,刺进我的胸口。
我很清楚那一剑的位置。不偏不倚,正中心脏。我没有躲,也没有反抗。她的眼里有泪,但手很稳。
我倒下的时候,听见她说:“这一世的罪,我替你背。”
可我知道不是那样。
她是封印。用她的血,把这场屠杀的因果锁进轮回。若我不死,业障就会延续,天地失衡。若她不出手,我就得被万人围剿至魂飞魄散。
而她选择了让我活着。
记忆继续翻涌。我看到我们在山崖边分别,她在雪地里跪了很久;看到我在一座荒庙醒来,身上盖着她的外袍;看到她被人绑上祭坛,我冲进去救人,却被她亲手推开。
每一次重逢,都是离别。
最后一次,是在一片废墟里。她靠在断墙边,脸色发青,嘴里有血。我抱着她,问她还能不能走。她摇头,笑了笑,说:“你先走,我随后就来。”
我没有信。
我一直等,等到天亮,等到雪化,等到整座城都被埋进土里。她没有来。
现在我才明白,她早就计划好了。那一次的伤,根本治不好。她拖着最后一口气,把我推出险境,自己留下断后。
我曾以为我是护着她的人。
其实一直是她在护我。
一股剧痛从太阳穴炸开,像是有人拿刀在刮我的骨头。这些记忆不该这么清晰,它们本该被时间磨平,被轮回抹去。但现在它们回来了,带着重量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我想闭眼,可我不敢。
如果连看都不敢看,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条路上?
剑插在地里,微微颤动。我能感觉到它的抗拒。它想让我停下,想保护我。但它不明白,有些真相,躲不开。
我又割了一道口子,血流得更多。
新的画面浮现。
我和她并肩走在一条长阶上,两旁点着灯。她挽着我的手臂,头轻轻靠在我肩上。她说:“你说过要带我去海边看看。”
我说:“等这事结束,我们就走。”
她说好。
可那天之后,我们谁都没再提起。
后来我才知道,她早就看过星盘——那一局命格,注定我们只能活一个。她一直在想办法换命,用自己的寿元,换我的重生。
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司徒墨会留下那半截密卷。
他撕掉最后一页,不是为了隐瞒结局。
是因为结局从来就不该由别人写。
我睁开眼,呼吸粗重。额头上有冷汗滑下来,滴进眼睛里,有点疼。
我伸手握住剑柄,把它从地上拔了出来。剑身嗡鸣一声,像是松了口气。
我把剑横放在膝上,双手合拢,额头抵住剑脊。
“我不是来赎罪的。”我说,“也不是来赴死的。”
“这一世,我不想再让她替我承担什么。”
“我要护着她,哪怕违逆天道,哪怕所有人都说不行。”
风吹过来,吹乱了我的头发。袖子里有一点动静,我低头看了一眼。
是一朵野花,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。干了,但还没碎。
我记得她有一次路过山坡,随手摘了一把,塞给我,说:“你整天板着脸,放朵花能死啊?”
我没接,她就直接塞我袖子里了。
后来这习惯就改不掉了。
我抬头看向天空。云层裂开一道缝,漏下一束月光,正好照在海眼的裂口上。
最后一片记忆飘了出来。
还是她,站在祭坛前,回头看了我一眼。嘴唇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。
但我读懂了。
——我信你。
我坐直身体,把剑收回鞘中。手放在剑柄上,没有起身。
远处传来一点响动,像是石头滚落的声音。可能是风,也可能是别的什么。
我坐着没动。
夜越来越深,风一阵一阵地吹。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稳定,有力。
我等得起。
只要她还在往前走,我就一定能追上。
她不需要回头。
我会一直在她身后。
剑柄上的血已经干了,颜色发黑。我的手指慢慢收紧。
忽然,袖中的野花抖了一下。
不是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