脚印在泥地上断断续续,被夜露泡得发白。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,沾着灰烬和干涸的血块,往前又迈了一步。
司徒墨背着陆九玄走在前面,脚步不稳,但没停下。他的左臂重新缠了布条,是从陆九玄战袍上撕下来的,边角还沾着暗红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闷响,像是肺里塞满了沙子。
“再有二十步,就到塌石区。”我说,声音贴着地面走,“吊坠还能感应。”
他没回头,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肩头晃了晃,调整背上的人。陆九玄的脸垂在一旁,苍白得像纸,眉心那道纹几乎看不见了。可就在刚才,星纹突然烫了一下,像是回应什么。
我知道时间不多。
蛇谷入口被巨石封死大半,裂缝歪斜,透不出光。我蹲下身,从怀里掏出那块裂开的琥珀,指尖抚过表面的小月牙刻痕。它已经冷了,可当我把它按进泥土,一丝微弱的震感顺着掌心爬上来。
“不是这儿。”我起身,往西走了三十步,踩进一片湿泥,“是这边。”
司徒墨跟着挪过来,喘着气问:“你能确定?”
“观星族的老办法。”我抹了把脸上的汗,“星轨沉了,地脉还有残息。只要这地方曾经连通过天象,就能引出来。”
他说不出话,只是点头。
我咬破手指,在泥地上画出三段弧线,交叉点正对着岩壁一处不起眼的凹陷。那里长着一层黑苔,摸上去滑腻冰冷。
“阵法残留。”我收回手,“有人用毒藤加固过屏障。”
司徒墨抬起右手,指尖冒出一缕淡紫色火苗。他屏住呼吸,将火焰轻轻蹭上岩壁。黑苔遇火蜷缩,底下露出盘绕的根须——漆黑如铁,节节鼓起,像是埋在土里的蛇骨。
“地底毒藤。”他低声道,“碰一下就能让人抽筋。”
我从袖口抖出一小撮灰绿色粉末,撒在根须暴露的位置。那是我在书院药房顺来的废草灰,专克这类阴性植物。粉末落定,藤蔓猛地一颤,随即缓缓回缩,发出细微的“嘶嘶”声。
通道开了。
窄得只能侧身通过,空气浑浊,混着腐叶和腥水的味道。司徒墨先进去,背上的陆九玄几乎擦着岩壁。我跟在后面,一手扶墙,一手攥紧琥珀。
走了约莫半炷香,前方有了光。
幽绿,浮动,像是水底萤火。
我们停在一处断崖边缘,下面是深潭,水面平静无波,却泛着诡异的光泽。潭心有一小片浮岛,寸草不生,唯独中央立着一株草——通体赤红,叶片如燃烧的铜丝,微微摇曳。
赤炎草。
我屏住呼吸。
它离岸三尺,悬空而生,根部没有土壤,而是缠绕在一缕热气上。那气息从潭底涌出,带着灼人的温度。
“九头蛇在哪?”我低声问。
话音刚落,水面起了涟漪。
一个脑袋破水而出,鳞皮泛着暗红,竖瞳盯着我们。接着是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九个蛇首围成一圈,将浮岛护在中间。最中间那只张口吐信,舌尖分叉处竟有符文闪动。
这不是野兽,是守阵灵物。
“它认主。”司徒墨靠在岩壁上,声音压得很低,“有人设过契约阵。”
我盯着那株草,脑中闪过密林试炼时教习讲过的陷阱课:“能骗它的只有同类气息。妖血、毒腺分泌物,或者……假命格波动。”
“我没有多余妖力。”他说,“你也撑不住幻术。”
我沉默片刻,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毒草灰,是之前清理俘虏现场时顺手收的。这种灰混合了七种带刺藤蔓的残渣,烧过之后会散发类似妖血的气味。
“能争取十息。”
我把灰捏在手里,慢慢靠近潭边。
风向偏南,正好吹向蛇群。我数着心跳,等到第五下,扬手将灰洒向水面上游。
灰粉随风飘散,落入水中,迅速化开,染出一片暗褐色。
九头蛇齐齐转头。
就是现在。
司徒墨抬手,刀刃划过自己左后腰。一条狐尾应声断裂,鲜血喷出的瞬间,他掌心燃起妖火,将断尾点燃。那团紫焰腾空而起,化作流光直射中间蛇首眼睛。
蛇群暴动。
我冲上石脊,脚尖一点,跃向浮岛。
距离够了,伸手就能碰到草叶。
可就在我指尖即将触到的那一瞬,一道黑影横扫而来——是蛇尾!
我拧身躲避,肩膀还是被擦中,整个人失去平衡,摔在浮岛边缘。草叶晃了晃,依旧悬在空中。
这时,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。
回头一看,陆九玄倒在地上,嘴角溢血,后背衣衫全湿。他原本伏在司徒墨背上,此刻却扑倒在石台上,右手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动作。
是他冲过来挡开了最后一击。
血顺着他的背流下,滴落在赤炎草下方的热气上。那一瞬间,整株草轻轻一震。
我怀里的琥珀突然发烫。
不是温热,是灼烧般的痛。
紧接着,赤炎草自行脱离气柱,像被什么牵引着,飞入我手中。
九头蛇发出嘶吼,其余八首同时转向我们。潭水翻涌,毒雾升腾。
“走!”我喊。
司徒墨一把抓起陆九玄,踉跄后退。我紧随其后,刚跳回岸边,身后整片石台就被蛇尾砸碎,碎石溅入潭中,激起大片浪花。
我们靠着岩壁喘气,谁都没说话。
我低头看手中的赤炎草,它安静地躺在掌心,叶片还在微微发光。吊坠的热度渐渐退去,只剩一道裂痕渗着微光。
“拿到了。”我说。
司徒墨靠在墙上,脸色比刚才更差。他看了一眼陆九玄,又看向我:“接下来去哪?”
“找下一味。”我把草小心收进内袋,摸了摸吊坠,“霜爪根,应该在北坡阴崖。”
他点点头,试着站直身体,可腿一软,差点跪下去。我伸手扶住他胳膊,触到一片湿热——伤口又裂了。
“你撑得住吗?”我问。
“你说呢?”他扯了下嘴角,没力气笑完整,“我都走到这了,能在这儿倒下?”
我没答,只是帮他把陆九玄重新背上。这一次,他背得更吃力,呼吸沉重得像拉风箱。
我们沿着原路往回走,通道依旧狭窄,空气越发闷热。走出塌方区时,天色仍未亮,远处传来一声鸟叫。
又是那只乌鸦。
它站在高处的断石上,静静望着我们。
我停下脚步。
它不动。
我伸手探进怀里,握住那块碎石。
司徒墨察觉到我的动作,低声道:“别浪费力气。”
“不是浪费。”我缓缓抽出手指,石子在掌心滚了滚。
然后,我用力一掷。
石头划过夜空,砸在乌鸦脚边,激起一蓬尘土。
它终于展翅飞走,翅膀拍出一阵灰雾,消失在东方天际。
我收回手,拍了拍灰,转身继续往前走。
司徒墨跟在后面,脚步虚浮,却没掉队。
陆九玄始终没醒,呼吸浅得几乎感觉不到,可胸口那道金纹,在赤炎草入手的刹那,确实闪了一下。
我知道他还活着。
也知道这条路不能停。
我们穿过最后一段乱石坡,抵达蛇谷出口。晨光微露,照在枯草上,泛出一层惨白。
我停下,从怀里取出赤炎草,放在掌心看了看。叶片依旧鲜红,没有枯萎迹象。
“先服下第一味。”我说,“试试反应。”
司徒墨靠在一块岩石上,闭着眼睛:“你来决定。”
我点头,小心掐下一小截叶片,放入陆九玄口中。他牙关紧闭,我只得用指腹撬开一点缝隙,将草叶塞进去,再轻轻揉他喉结,助其吞咽。
过了几息,他喉咙动了一下。
有效。
我松了口气,正准备收手,忽然察觉不对。
司徒墨的手臂猛地抽搐,整条左臂青筋暴起,皮肤下似有东西游走。他咬紧牙关,额头沁出冷汗,却一声未吭。
“怎么了?”我抓住他手腕。
他睁开眼,紫眸深处闪过一丝红光,随即恢复正常。
“没事。”他低声说,“只是……有点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