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周粗糙的手指从手绘地图上那条用红色虚线标出的“废弃支管”路线上移开,浑浊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忧虑。“前锋,最后确认一遍,一旦从这里进去,万一……我是说万一前面不通,或者塌了,你可就……”
沈前锋将最后一口有些硌牙的杂粮饼咽下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地图上那个代表着看守所的黑色方块。“老周,没有万一。这是唯一一条能避开主要岗哨,直通看守所地下的路。阿祥制造的混乱有时间限制,我们赌不起‘万一’。”
他站起身,动作利落地开始最后一遍检查装备。不是空间里那些超越时代的造物,而是符合这个时代背景的“合法”物品——一身深灰色的、散发着鱼腥和汗臭的粗布短打,这是码头苦力的标准装扮;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,里面装着绳索、撬棍、水囊和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吃食;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,斜插在腰后。
真正的依仗,在他那十立方米的意识空间里静静悬浮。高倍望远镜和那具电量已经跌至百分之十七的微光夜视仪,在之前的侦察中消耗巨大;几个他利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材料,结合现代知识改造的“小玩意儿”占据了一角;剩下的,便是关键时刻或许能救命的武器和药品,数量不多,必须精打细算。
“时间到了。”沈前锋看了一眼窗外。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没有月亮,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乌云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正是行动的好时机。
老周没再说什么,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沈前锋拉低破旧的毡帽帽檐,将整个面孔隐藏在阴影里,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这间临时的安全屋,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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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在白日是喧嚣而压抑的,到了夜晚,这份压抑便沉淀下来,变成一种死寂般的警惕。宵禁后的街道空无一人,只有偶尔远处传来的日军巡逻队整齐却沉闷的皮靴声,以及探照灯划破夜空的光柱,像巨大的、冰冷的手指,一遍遍抚摸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。
沈前锋没有走地面。他依循着记忆中研究了无数遍的路线,利用巷道的阴影、废弃的院落、甚至是某户人家后墙的狗洞,以一种近乎蠕动的方式,向着城市下水道系统的一个隐秘入口靠近。
他的动作很慢,呼吸调整得极其细微,每一步落下都先用脚尖试探,确认没有会发出声响的碎石或杂物,才将全身重量缓缓压上。现代特种作战的渗透技巧,在这个没有电子监控的时代,被发挥到了极致。他像一道真正的幽灵,在日军的巡逻间隙和视觉死角中穿梭。
二十分钟后,他停在了一处坍塌了半边的矮墙下。拨开墙上厚厚的、带着潮湿腐味的藤蔓,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洞口露了出来。一股混合着淤泥、腐烂物和某种化学物质的、难以形容的恶臭,立刻扑面而来。
这就是城市下水系统的某个检修入口,早已废弃多年,连乞丐都不会选择在这里栖身。
沈前锋没有丝毫犹豫,深吸一口外面相对“清新”的空气,矮身钻了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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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暗。
绝对的,几乎能触摸到实质的黑暗。只有入口处藤蔓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弱天光,在身后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,随即在他完全进入后,便迅速被黑暗吞噬。
他静静等待了几分钟,让眼睛适应这极致的黑暗,同时耳朵捕捉着任何可疑的声音。除了隐约从极远处传来的、模糊的城市底噪,以及某种液体缓慢滴落的“嗒…嗒…”声,便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。
确认暂时安全后,他才从空间里取出一支老式的手电筒,用厚厚的黑布蒙住灯头,只留下一个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光斑。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。
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圆形管道,由巨大的砖石砌成,岁月和污水在其内壁上留下了厚厚的、黑绿色的污垢沉积。管道底部是半干涸的淤泥,踩上去发出“噗呲”的轻微声响,留下深深的脚印。空气污浊不堪,那浓烈的臭气几乎是无孔不入,刺激着鼻腔和喉咙,让人阵阵作呕。
沈前锋从背包里(实则从空间)取出事先准备好的、浸过廉价花露水的布条,蒙住口鼻。这并不能完全隔绝气味,但至少让呼吸变得稍微容易一些。
他对照了一下用防水油布包裹着的手绘地图,确定了方向,开始沿着管道内侧,踩着相对坚实的地方,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行进。
寂静。死一样的寂静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、呼吸声,以及淤泥被拨动时细微的声响,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,敲打着耳膜,也敲打着神经。
这种环境对人的心理是极大的考验。孤独、黑暗、未知的危险、还有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身处何地的恶臭,足以让意志不坚定的人崩溃。
沈前锋的精神却高度集中。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雷达,不断处理着来自感官的信息——脚下的触感是否坚实,前方黑暗中是否有异响,手电光斑扫过的管壁是否有近期人为活动的痕迹……
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如同在雷区穿行。地图毕竟只是地图,几十年前的测绘水平加上年久失修,任何一点微小的误差,在现实中都可能是致命的。
途中,他遇到了几个岔路口。每一次,他都需要停下来,再次核对地图,仔细观察每条管道口淤泥的湿度、气味、以及是否有新鲜的脚印或拖痕,来判断哪一条是相对安全或者正确的路线。有一次,他甚至趴下来,用耳朵贴近淤泥表面,倾听远处管道内极其微弱的水流声,以此来辅助判断主干道的方向。
空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。时间也失去了意义。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一个小时,或许更久,他终于按照地图指示,离开了相对宽阔的主干道,拐进了一条明显狭窄许多的支管。
这里的空气更加污浊,管道直径缩小到仅有一人多高,脚下淤泥的厚度却增加了,有时能没到小腿肚。行走变得更加困难,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。
突然,他停下了脚步,手电光斑定格在前方不远处。
地图上标注为“可能不通”的那段路,果然出了问题。
不是简单的堵塞。
前方的管道顶部发生了大规模的坍塌,巨大的砖石和泥土混合着各种难以辨明的垃圾,像一道丑陋的伤疤,将前路彻底堵死。坍塌物一直堆砌到接近管道顶部,只在最上方留下一个狭窄的、不知深浅的缝隙,有浑浊的污水正从那里缓慢渗漏下来,在坍塌体前汇聚成一个小小的、散发着更浓烈恶臭的水洼。
沈前锋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最担心的情况,还是发生了。
备用路线……他立刻看向地图。备用路线需要折返回上一个岔路口,选择另一条管道,那条管道标注着“可能有积水,通向主管道”。
“可能有积水”,在地下水道系统里,往往意味着水深不明,流速不明,而且,很可能是日军巡逻队会定期检查的主要排污通道。
风险等级瞬间飙升。
他站在原地,蒙着布条的脸看不出表情,只有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,在昏黄微弱的光线下,锐利得如同鹰隼。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,权衡着每一条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。
强行清理眼前的坍塌体?且不说耗时多久,巨大的动静很可能立刻引来注意,而且无法保证清理后通道是否真的能通行。
退回,走备用路线?意味着要重新穿越之前走过的部分区域,并且踏入一个未知的、活跃的管道系统,与日军巡逻队遭遇的可能性极大。
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。阿祥在外面等待着他的信号,潘丽娟在阴暗的牢房里多忍受一刻,就多一分危险。
没有完美的选择,只有风险高低之分。
几秒钟后,沈前锋的眼神恢复了冷静,甚至带着一丝决绝。他缓缓将手电光从坍塌体上移开,转向了来时的方向。
退,是不能退的。
那么,就只有向前,从这堆废墟里,爬出一条生路。
他仔细观察着坍塌体的结构,寻找着相对稳固、可能供人攀爬通过的路径。目光最终落在了左侧靠近管壁的地方,那里有几块巨大的条石交错支撑,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区域,虽然狭窄,缝隙中也满是污泥,但似乎是唯一可能的通道。
他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,将背包重新塞回空间以减轻负担,只将必要的工具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然后,他伸出手,抓住了那块冰冷、湿滑、沾满粘稠污物的条石。
入手一片冰寒滑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