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方舟抉择”试炼的发布,如同一颗投入深水炸弹,在“星盟”最高层以及被有限度告知真相的各国领袖间,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与激烈争论。一个月,制定一个决定文明千分之一个体生存的方案,这不仅是技术和管理能力的考验,更是对整个人类文明道德基石和灵魂的残酷灼烧。
“星盟”总部,绝密会议室内,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。
“千分之一!这意味着超过七十九亿人将被留下!”一位来自人口大国的代表声音沙哑,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与绝望,“这根本不是试炼,这是逼我们自我毁灭!”
“冷静!”另一位来自传统强国的代表相对理性,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内心,“观察者议会不会在乎我们的道德困境,他们只看结果。我们必须拿出一个方案,一个至少能在他们看来‘最大化文明价值’的方案!”
“如何最大化?”一位社会学家痛苦地揉着眉心,“按智商?按专业技能?按年龄?按基因优劣?还是……按权力和财富?”最后一句,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,目光扫过在场一些位高权重者。
会议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按贡献度!‘星盟’的贡献度体系是最公平的!”
“贡献度?那偏远地区的农民、手工艺人怎么办?他们的贡献如何量化?”
“应该优先保存基因多样性!建立基因库,随机抽取!”
“随机?你这是对文明的不负责任!必须优先保证科技、文化精英的延续!”
“那孩子呢?人类的未来呢?难道不该优先保障未成年人的生存权?”
“资源有限,未成年人消耗大,产出周期长,从效率角度看……”
“放屁!你这是反人类!”
争吵、指责、绝望的沉默、激烈的辩驳……会议室里,平日里沉稳睿智的领袖和精英们,此刻都露出了人性最真实、最挣扎的一面。自私与无私,理性与感性,生存本能与道德良知,在这里激烈碰撞。
云知意始终沉默地听着,记录着。她没有急于发表意见,她知道,必须让这些情绪和观点先充分宣泄出来。同时,“星盟”技术团队已经根据试炼要求,开始构建复杂的数学模型,模拟各种遴选方案可能带来的结果和社会冲击。
几天后,初步的、充满争议的方案草案开始浮现:
方案A(精英主义): 以“星盟”贡献度为核心,结合学术成就、技术能力、管理经验等硬指标,严格排序,选取前千分之一。优点:能最大程度保存现有科技文明成果,迁徙后重建效率可能最高。缺点:冷酷,可能彻底撕裂社会,且无法保证基因和文化的多样性。
方案b(基因彩票):在全球范围内,完全随机抽取千分之一人口,确保基因库的绝对公平和多样性。优点:程序上最公平,能最大限度避免社会动荡。缺点:可能丧失大量关键人才,文明断档风险极高。
方案c(年龄优先):优先保障未成年人(或特定年龄以下)的生存权,辅以为其服务的必要教育、医疗人员。优点:保留未来和希望,道德感最强。缺点:短期内缺乏生产力,生存压力巨大,且对中年、老年群体极度不公。
方案d(综合加权):试图平衡各种因素,设立复杂的加权评分系统,包含贡献度、年龄、专业技能、基因稀有度、心理稳定性等多个维度。优点:看似最全面。缺点:标准难以界定,操作复杂,且可能引发对评分标准公正性的质疑。
每一个方案都伴随着巨大的伦理缺陷和现实风险。支持不同方案的派系争论不休,几乎无法达成共识。
就在这时,云知意收到了来自全球各地、通过各种渠道反馈的民间声音。在“星盟”有意引导下,关于“文明延续”和“艰难抉择”的大讨论,已经在有限的范围内展开。这些声音,远比会议室里的争吵更复杂,也更……动人。
有德高望重的老科学家主动声明,自愿放弃名额,将机会留给年轻人;
有偏远山村的教师写信,希望如果有可能,带走孩子们画的画,那是他们见过最广阔的世界;
有经历过战火的老兵表示,他们不惧怕留下,只希望带走的人能记住历史,不再重蹈覆辙;
无数普通人在“星盟”匿名平台上留言,表达了对家人的不舍,对未来的祝愿,以及……在绝境中依然保有的、对同类的基本关怀。
这些声音,如同星星点点的火苗,在冰冷的数字和残酷的逻辑中,闪烁着人性的辉光。
同时,技术团队也有新的发现。在对观察者数据库进行更深层次挖掘(消耗了大量贡献度)后,他们找到了一些模糊的记载,关于其他文明应对类似“试炼”的案例。其中一个案例提到,某个文明在面临类似抉择时,选择了“记忆与人格编码备份”与“生物样本库”相结合的方式,虽然其个体未能全部存活,但其文明的“信息本质”得以在新的家园“复苏”。
这个案例给了云知意新的灵感。
在又一次陷入僵局的最高会议上,云知意站了起来。她没有看那些纷繁的方案草案,而是走到了巨大的虚拟星图前,星图上,代表“归零”前沿的阴影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移动。
“诸位,”她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我们是否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?观察者要求的是‘文明延续’,而非‘所有个体肉身的转移’。”
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怔。
“我们争论的,是谁的肉身能登上星炬。”云知意缓缓道,“但文明,不仅仅由肉身承载。我们的知识、历史、艺术、情感、记忆……这些信息,同样是文明不可或缺的部分,甚至可能是更核心的部分。”
她调出了那个案例的模糊记载和技术团队关于“高维信息编码”的初步研究报告。
“如果我们转换思路呢?”云知意眼中闪烁着光芒,“我们的方案,是否可以分层次?”
“第一层次,有限的肉身迁徙。遴选标准,是否可以侧重于‘开拓者’和‘播种者’?他们需要年轻、健康、具备极强的学习适应能力和心理韧性,他们的任务是在新家园建立前哨,为后续可能的信息‘复苏’准备土壤。这个层次的遴选,可以相对严格,但必须公开透明,并接受全球监督。”
“第二层次,也是更重要的层次——文明信息库的完整保存与迁徙。举全球之力,建造一个足以容纳人类文明所有精华信息的‘文明方舟’。不仅仅是书籍和影像,要尝试利用观察者提示的技术,尽可能多地记录公民的记忆、情感模式、人格特征!同时,建立最完整的全球生物基因库、植物种子库、微生物样本库。”
“我们的目标,不应该是带走千分之一的人,而应该是带走……百分之百的文明信息!肉身的迁徙是有限的,但信息的传承可以是无限的!我们要让观察者看到,人类文明在面对绝境时,选择的不是内耗和抛弃,而是竭尽全力保存自身的一切,并将希望寄托于未来,哪怕那希望渺茫!”
云知意的话,如同惊雷,在会议室炸响。
这个思路,跳出了非此即彼的生死抉择,将目标提升到了文明信息存续的更高维度。它依然残酷,依然无法拯救绝大多数当代人的生命,但它给了所有人一个更具使命感、也更富有人性光辉的共同目标——为整个文明,留下最完整的“备份”!
会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全新的、宏大的、带着悲壮色彩的构想。
“这……需要难以想象的技术和资源……”有人喃喃道。
“所以我们需要团结,需要倾尽所有!”云知意斩钉截铁,“如果我们自己都认为无法做到,那观察者又如何会相信我们值得更多的机会?《全球公约》的核心,就应该围绕‘文明信息库计划’来构建!让每一个人都知道,他们存在的痕迹、他们的记忆、他们所属的文化,都有可能随着方舟驶向星海!这或许,是我们能留给被留下者,最大的慰藉和尊严。”
人性,在绝境中并非只有黑暗。当云知意提出这个着眼于文明整体信息存续的方案时,一缕超越个体生死的辉光,开始穿透“方舟抉择”的沉重阴霾。一个新的,更加艰难但也更加伟大的计划,就此萌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