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堂死寂。
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，压在闻道楼内每一个人的心头。
空气中，弥漫开来的尿骚味与碎瓷片溅出的滚烫茶水蒸气混杂在一起，形成一股荒诞而又惊悚的气味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，唯一流动的，只有林碧痕那平静得可怕的声音，以及那个被吓到失禁的伙计，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。
没人回答。
谁敢回答？
那个瘫软在地的执法队长，嘴唇翕动，想要放出几句场面上的狠话，可当他迎上林碧痕那双幽深如古潭的眸子时，所有的字句都堵死在了喉咙里。
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愤怒，看不到杀意，只看到一种……看待程序漏洞的冰冷。
仿佛他们四个人，连同他们背后引以为傲的天律宗，在她眼中，都只是一行写错了的代码，随时可以被删除。
“噗——”
一声极不合时宜的轻笑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。
风辞酒将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大口，脸上那三分痞笑已经变成了十分的精彩，他用只有他们一桌能听到的声音感叹：
“好家伙，我直呼好家伙。碧痕妹子，你这哪是来“吃饭”的，不过我喜欢，这上界的天，是该有人来捅一捅了。”
燕如玉没笑，她只是将手中的血色长枪微微顿地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这一声，让那四个失魂落魄的执法队员身体猛地一颤。她的眼神灼热，那是一种纯粹的，棋逢对手的欣赏与战意。
林碧痕收回了目光，重新坐下，仿佛刚才那个凭一己之力镇压全场的人不是她。
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剩下的人。
“走吧，戏看完了，该散场了。”
她起身，动作自然。
风辞酒嘿嘿一笑，将酒葫芦往腰间一挂，跟了上去。燕如玉长枪一提，默不作声地护在她身侧。
三人就这么朝着闻道楼的大门走去。
所过之处，人群如摩西分海，下意识地向两旁退开，挤作一团，连呼吸都刻意压低，生怕惊扰了这尊不知来路的煞神。
没人敢拦。
那四名天律宗弟子，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蛇，瘫在原地，只能用怨毒与恐惧交织的目光，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。
就在林碧痕即将迈出闻道楼大门的那一刻。
一个身形微胖，穿着锦缎员外服的中年男人，满脸堆笑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，快步迎上前来，对着林碧人深深一揖。
“仙子留步！是在下管教不严，惊扰了仙子雅兴，还请仙子恕罪！今日仙子三位的消费，全算在小店账上，还请仙子……高抬贵手。”
他是这闻道楼的掌柜。
能在天律宗眼皮子底下把生意做得这么大，自然是个八面玲玲的角色。他没提天律宗，也没问林碧痕的来历，只是一个劲地赔罪，姿态放得极低。
林碧痕脚步未停，只是在与他擦身而过时，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。
这一眼，让那掌柜瞬间冷汗浸湿了后背。
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，从里到外，所有的心思算计，都被看得一清二楚。
也就在这擦身而过的瞬间，林碧痕感觉自己的手心，被极快地塞入了一件冰凉坚硬的小物件。
动作快如电光石火，不带一丝烟火气。
若非她神识敏锐，甚至都无法察觉。
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，仿佛什么都未发生，径直走出了闻道楼，将满楼的惊惧与猜测，都关在了身后。
……
回到临时的落脚处，一间寻常的客栈。
风辞酒立刻原形毕露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，拍着大腿狂笑起来：
“痛快！太痛快了！我长这么大，就没见过天律宗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吃这么大的瘪！你是没看到，那队长脸都绿了，跟吞了苍蝇似的！”
燕如玉则是走到窗边，警惕地扫视着外面的街道，确认无人跟踪。
林碧痕没有理会风辞酒的耍宝，她摊开手掌。
一枚通体温润的白色棋子，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。
是围棋中的白子。
“这是……”风辞酒的笑声戛然而止，他凑了过来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讶异，“云纹暖玉？这可是我逍遥阁传递密信的玩意儿，谁给你的？”
林碧痕没有回答，只是凝神看着这枚棋子。
棋子表面光滑，入手微温，并无特异之处。
她心念一动，一缕微不可察的功德之力，顺着指尖，探入棋子之中。
嗡——
棋子轻轻一震，一道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，瞬间在五人周围布下了一层隔音结界。
紧接着，一个清冷、沉静，仿佛不含任何感情的女声，直接在五人的脑海中响起。
“风师兄，别来无恙。”
风辞酒一愣，随即表情变得有些古怪：“得，我就知道是她。”
那声音没有理会风辞酒，直接转向了林碧痕。
“碧痕我是苏轻言。”
声音平铺直叙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。
“闻道楼之事，做得很好。你用最直接的方式，向这张‘网’宣告了你的到来。虽然鲁莽，但效果拔群。”
“长话短说，我用这枚‘千里一线牵’联系你，是有万分紧急之事。”
林碧痕眼神微凝，静待下文。
苏轻言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，如同一条清澈的溪流，将庞大的信息精准地注入她的脑海。
“你在放逐洲破坏的献祭大阵，并非孤例。那种以生灵怨念、血肉、神魂为祭品的阵法，不过是最低劣的仿制品。”
“而你今日打的天律宗，他们正在做的跟昊天殿一样龌龊事一样，不过天律宗才是真正的‘大手笔’。”
“此阵，名为‘万灵归一’。”
当这四个字在脑海中响起时，林碧痕右臂的弑天锁链，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。
那是感应到了同源，但却更加庞大、更加邪恶的气息！
苏轻言的声音继续响起，愈发冰冷。
“此阵的祭品，不是血肉，也不是神魂。而是比那更珍贵，更核心的东西——‘自由意志’与‘气运’。”
“天律宗以‘天律’为名，将严苛到毫无人性的规矩，覆盖了他们所掌控的整整一个大州——‘忘忧州’。在那片土地上，衣食住行，言谈举止，甚至一个念头的生灭，都必须符合‘天律’。稍有逾越，即为‘犯戒’，轻则法力受损，重则神魂被律法之鞭抽打。”
“久而久之，一州生灵，为了避免痛苦，只能放弃思考，放弃自我，将自己活成天律的傀儡。”
“他们的‘自由意志’，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麻木中，被悄无声息地剥离出来，汇入大阵。他们的‘气运’，也随之被抽走，成了滋养大阵的养料。”
听到这里，林碧痕瞬间明白了。
她在闻道楼看到那个眼神麻木、机械咀嚼的年轻修士，并非个例。
他，就是整个忘忧州所有生灵的缩影！
“这‘万灵归一’大阵，一旦功成，整个忘忧州的亿万生灵，将彻底沦为没有思想、没有未来的行尸走肉。而他们被剥夺的一切，都将被献祭给一个……我目前还无法计算出来直呼其名的存在。”
苏轻言的声音里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，那是极致理智也无法掩盖的凝重。
“碧痕，你在下界，是为个体的‘意难平’写差评。而在这里，你要面对的，是以整个世界为棋盘的布局者。天律宗，昊天殿只是他们推到台前的一颗棋子。”
“你今日在闻道楼的举动，无异于在棋盘上，落下了一颗掀翻桌子的棋子。现在，所有执棋者的目光，都已落在了你的身上。”
“这个世界或许要变天了，各大圣地所作所为有违常理，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牢笼。”
话音落下，隔音结界悄然散去，那枚白色的棋子也失去了所有光泽，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玉石。
客栈房间内，一片死寂。
风辞酒脸上的嬉笑早已消失不见，取而代de是前所未有的严肃。他喃喃道：“我这师妹……从不开玩笑。她说天要塌了，那就最好现在就开始找地方躲起来。”
燕如玉握着长枪的手背上，青筋暴起，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。对于信奉绝对武力和自由意志的修罗族而言，这种剥夺他人意志的行为，比直接杀了对方还要恶毒百倍。
林碧痕低着头，看着掌心那枚已经变得平凡的棋子，久久没有言语。
她的右臂，那条与她血肉相连的弑天锁链，正传来一阵阵灼热的悸动。
那不是痛苦。
是兴奋。
是愤怒。
是三百道“差评”，在面对一个前所未有“巨大差评”时，本能的渴望。
忘忧州……
万灵归一……
剥夺自由意志……
她缓缓抬起头，看向窗外那片看似广阔，实则布满无形枷锁的天空，嘴角，慢慢地，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原来，所谓的九天十地，只是一个装修得更华丽，管理得更“精细”的养殖场而已。
那么……
“既然已经是棋盘上的人了，”她轻声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让风辞酒和燕如玉同时精神一振。
“总得先看看，这执棋的人，到底长什么模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