蒸笼盖隙间逸出的白汽,由浓转淡,最终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、带着橙皮清冽与蟹肉醇鲜的独特香气,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食肆后堂。苏晏晏算准了时辰,示意苏十三撤了灶膛里大部分的柴火,只留些许余烬温着。
她并未立刻揭开笼盖,而是让那一个个饱含精华的“金元宝”在锅内的余温中再“养”上一会儿。这是她跟父亲学艺时悟出的道理,有些美味,急不得,需要时间的沉淀与耐心的等待,方能达到滋味的巅峰。
前堂已有零星的食客上门,多是附近的熟客,嗅着空气中不同往日的奇异香气,不免好奇张望。
“晏娘子,今日又弄什么新鲜吃食了?这味道,怪勾人馋虫的。”一位常来的老书吏笑着问道。
苏晏晏从后厨探出身,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:“李老伯,今日试做了一道秋令时鲜,叫 ‘蟹酿橙’ ,用橙子装着蟹肉蒸的,还在火上‘养’着,须再等一刻。”
“蟹酿橙?”老书吏捋了捋胡须,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,“这名字风雅,听着倒像是古书里的菜式。”
“正是从前人书里得的灵感,”苏晏晏笑道,“您稍坐,喝口茶,好了我让十三给您送来。”
苏十三默不作声地提着茶壶上前,为那老书吏斟上一碗粗茶,动作沉稳,并无多言。老书吏看了他一眼,只觉得这年轻人气度越发沉静,与这市井小店似乎有些格格不入,却又奇异地和谐。
一刻钟后,苏晏晏觉得火候到了。她深吸一口气,用厚布垫着手,揭开了沉重的笼盖。
刹那间,一股更加浓郁、更加融合的复合香气蓬勃而出,不再是生橙的尖锐清冽,也不是单纯蟹腥,而是一种被热气充分激发、醇化后的,带着果物甜香与海鲜咸鲜的,温暖而诱人的气息。那一个个橙盅,经过蒸制,外皮颜色变得更深,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金褐色,表面泛着油润的光泽,显得格外饱满可爱。
她取过一个白瓷碟,用竹夹小心地夹起一个蟹酿橙,放在碟中。橙盅滚烫,她吹了吹手指,对苏十三道:“可以请李老伯尝尝了。”
苏十三端起碟子,稳步走到前堂,将那碟金黄诱人的蟹酿橙放在老书吏面前。
“客官,您的蟹酿橙,请慢用。”他的声音平稳,并无殷勤,却自带一份郑重。
老书吏好奇地端详着这碟别致的食物。橙子小巧可爱,盖顶严丝合缝,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和香气。他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尖轻轻掀开那顶“盖子”。
一股更加炽热、更加鲜香的气息猛地窜出,直冲面门。只见橙盅内部,饱满的蟹肉因蒸制而微微凝结,蟹黄的金色与蟹肉的洁白交织,浸润在底部清澈而微带金黄的汁液中,那汁液是蟹肉自身析出的鲜汁与橙子汁液、黄酒的完美融合。橙子内壁的白色经络在蒸汽作用下变得半透明,紧紧贴合着馅料。
老书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。他先用小勺舀起一点汤汁,吹了吹,送入口中。
汤汁入口,极致的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!这鲜,层次丰富无比——首先是蟹黄蟹膏那霸道浓醇的鲜美,紧接着,一股清甜微酸的橙子风味巧妙地融入进来,不仅解去了那一点可能存在的腥腻,更带来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果香余韵。黄酒的一点醇厚底蕴则在喉间缓缓化开,让整个味觉体验更加圆润饱满。
“妙啊!”老书吏忍不住赞了一声,眼睛发亮。他立刻用筷子夹起一块裹着蟹黄的蟹肉,连同一点点被汁水浸润的橙盅内壁,一同送入口中。
蟹肉的鲜甜滑嫩,蟹黄的丰腴油润,在齿间绽放。而那一点点附着其上的、蒸得软糯的橙皮内壁,带着独特的清香和微韧的口感,以及那吸收了所有精华的汁水……多种味道和口感在口中交织、碰撞、融合,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极其和谐美妙的体验。既满足了人们对蟹之鲜美的渴望,又因其独特的果香和造型,显得清雅脱俗,毫无寻常吃蟹时的狼狈感。
老书吏吃得连连点头,顾不上说话,一勺一勺,很快便将一个蟹酿橙吃得干干净净,连底部那点汤汁都用勺子刮得一滴不剩,最后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。
“晏娘子!好手艺!当真不愧是……”他本想夸赞,却一时词穷,最终用力说道,“当真是匠心独运!这味道,老夫在汴京几十年,从未尝过!鲜美无比,又清雅不凡!”
他这毫不吝啬的赞誉,顿时吸引了店内其他几位食客的注意。众人纷纷询问,得知是新品“蟹酿橙”,又见老书吏那回味无穷的模样,便都忍不住想要尝鲜。
“给我也来一个!”
“我也要一个尝尝!”
“这味道太香了,给我来两个!”
苏晏晏心中喜悦,连忙应下,和苏十三一起,将锅中温养的蟹酿橙一一取出,分送给点单的食客。
每一个揭开橙盖的瞬间,都伴随着一声惊叹。每一个品尝后的食客,脸上都露出了或惊艳、或满足、或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“这橙香竟能与蟹鲜融合得如此之好!”
“吃了这个,感觉以前吃的蟹都白吃了!”
“妙!实在是妙!不愧是晏家食肆!”
赞誉之声不绝于耳。很快,这一批试做的十几个蟹酿橙便销售一空。后来者闻讯赶来,却只能失望而归,连连追问明日是否还有。
苏晏晏一面笑着安抚食客,承诺明日会多备些材料,一面和苏十三忙着收拾碗碟。看着空空的蒸盘和食客们满意的笑容,她多日来因锦囊秘密而积压的阴霾,似乎也被这成功的喜悦驱散了不少。没有什么,比自己的手艺得到认可更让人开心的了。
然而,这小小的成功,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,涟漪总会扩散到意想不到的角落。
翌日上午,食肆刚开门不久,一位身着锦袍、面容白净、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踱步走了进来。他并未立刻坐下,而是先用一种审视的目光,细细打量着这间狭小却洁净的食肆,目光在墙上的水牌、擦得发亮的桌椅、以及正在擦拭柜台的苏十三身上一一扫过,最后才落在灶台后准备食材的苏晏晏身上。
他的眼神锐利,带着一种久经商海或惯于发号施令的精明与压迫感。
“掌柜的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自带一股气势,“听闻你家的‘蟹酿橙’乃汴京一绝?”
苏晏晏心中微凛,放下手中的活计,脸上挂起职业的笑容:“客人过奖了,不过是些家常手艺,混口饭吃。蟹酿橙是昨日试做的,今日还未得空蒸制。”
那锦袍男子微微一笑,笑容却未达眼底:“某姓钱,在城东经营着‘荟贤楼’。昨日恰有友人在此品尝了贵店的蟹酿橙,赞不绝口,回去后便向我极力推荐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晏晏脸上,“某今日特来,是想与掌柜的谈一笔生意。”
荟贤楼?苏晏晏心中一惊。那是汴京城东有名的酒楼,规模宏大,宾客盈门,绝非她这小小食肆可比。他来找自己谈生意?
“钱掌柜请讲。”苏晏晏不动声色,心中却已提起十二分警惕。
钱掌柜好整以暇地在一张桌前坐下,苏十三默不作声地给他上了一碗茶。他并未碰那茶碗,直接开门见山:“苏娘子是爽快人,某也不绕弯子。你这‘蟹酿橙’的方子,某很感兴趣。开个价吧,五十两银子,买断你这方子,从此你不得再制作售卖此菜,如何?”
五十两银子!对于苏晏晏来说,这无疑是一笔巨款,足以让她轻松数年,甚至盘下更大更好的店面。
然而,苏晏晏的心却沉了下去。买断方子,不得再售?这是要绝了她这道菜的路!这“蟹酿橙”刚刚打出名气,正是吸引客流、树立招牌的时候,若此时卖了方子,无异于杀鸡取卵。更何况,这菜式蕴含着她的巧思和对古法的理解,岂是区区五十两就能买断的?
她脸上笑容不变,语气却坚定起来:“承蒙钱掌柜看得起。只是这方子是小店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,恕难从命。”
钱掌柜似乎早有所料,并不动怒,只端起茶碗,轻轻吹了吹浮沫,慢条斯理地道:“苏娘子,汴京城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餐饮行当,更是讲究个和气生财。你守着这间小店,能卖出几个蟹酿橙?一年能赚得几个五十两?将方子卖与我荟贤楼,凭借我们的渠道和客源,方能将此菜发扬光大,你也得了实惠,岂不两全其美?”
这话语中,已是隐隐带上了威胁与利诱。
苏晏晏尚未回答,一直沉默地站在柜台后的苏十三,却忽然抬起了头。他并未看向钱掌柜,目光落在虚空处,仿佛在回忆什么,又仿佛只是随意开口,声音平淡无波:
“《山家清供》所载,乃是以酒、醋、水蒸熟。昨日掌柜所用,仅凭橙盅自身汁水与锅中水汽,更重原味。其间火候,‘养’字至关紧要。蟹肉选取,公蟹膏腴,母蟹黄丰,搭配比例,橙汁入馅时机、分量,皆非固定之数,需凭经验手感。此非死方,乃活法。五十两,买不走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语速平缓,却字字清晰,如同冰冷的珠子砸在玉盘上。不仅将蟹酿橙的古法渊源、苏晏晏的改良精髓、乃至制作的关键诀窍点了出来,更一针见血地指出,这并非一个固定的“方子”,而是一种需要经验和悟性的“活法”,根本无从“买断”!
钱掌柜端着茶碗的手僵在了半空,脸上那从容的精明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他猛地转头,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苏十三。这个一直被他忽略的、气质不凡的跑堂,竟然有如此见识!不仅熟知古籍,更能一眼看穿烹饪的关键!他到底是什么人?
苏晏晏也惊讶地看向苏十三。她没想到,他昨日只是在一旁安静观看,竟将每一个细节、甚至她的心思都看得如此透彻!他此刻站出来,寥寥数语,不仅维护了她,更是在气势上,毫不示弱地回击了这位来者不善的钱掌柜。
后堂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。只有灶上烧着的水发出轻微的咕嘟声。
钱掌柜的脸色变幻不定,他死死盯着苏十三,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。苏十三却已重新垂下眼帘,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,仿佛刚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不是出自他口。
良久,钱掌柜才缓缓放下茶碗,发出一声轻响。他站起身,脸上重新挂起那抹虚假的笑容,只是眼神冷了许多。
“没想到苏娘子店中藏龙卧虎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十三一眼,又转向苏晏晏,“既然苏娘子无意,某也不便强求。只是……可惜了。”
他不再多言,转身便走,锦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。
食肆内重新恢复了安静,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。
苏晏晏看着钱掌柜离去的背影,手心微微出汗。她知道,这件事,恐怕不会就这么算了。荟贤楼的钱掌柜,绝不会轻易放弃。而苏十三刚才的举动,虽然解了围,却也无疑将他自身推到了前台,引起了对方更深的忌惮和……兴趣。
她走到苏十三身边,低声道:“十三,刚才……谢谢你。”
苏十三抬起头,浅褐色的眸子看向她,里面依旧是一片平静,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“他心怀不轨。”他简单地回答。
苏晏晏看着他平静的脸,心中却波澜起伏。他失忆了,却保留着敏锐的洞察力和不凡的见识,甚至能在关键时刻,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强势保护她,或者说,保护着这间食肆。
这让她安心,却也让她更加不安。
安心的是,有他在身边,似乎能抵御许多明枪暗箭。
不安的是,他展现出的能力越强,他背后所代表的漩涡,可能就越深,越危险。
而那枚冰冷的“柒”字铁牌,在她贴身的口袋里,仿佛又加重了几分分量。
蟹酿橙的成功,带来的不仅是赞誉和客流,还有这汴京城餐饮行当里,看不见的刀光剑影。她的晏家食肆,真正站到了风口浪尖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