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城散修集的巷道,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,阴暗潮湿,堆满杂物,弥漫着劣质丹药与腐烂材料的混合怪味。这里是流云坊最底层修士与凡人混居之地,三教九流,鱼龙混杂。
欧阳朔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时隐时现,他显然对这片区域颇为熟悉,穿行于狭窄的巷道间,脚步匆匆,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,苍白的面容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与疲惫。他身上的麻布衣沾着尘土,甚至有几处不起眼的破损,完全不见世家子弟的雍容,倒像是个落魄的散修。
沈渔服用了“匿息潜影丹”,气息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,加之【逝影步】的精妙,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,远远吊在欧阳朔身后数十丈外,不紧不慢地跟着。他心中疑虑渐生:欧阳朔身为欧阳家旁系子弟,虽不算核心,但也不该如此狼狈。看他这副模样,倒像是正在被人追赶,或是……逃离家族?
欧阳朔七拐八绕,最终钻进了一条极其偏僻、尽头似乎是个死胡同的窄巷。巷子两侧是高耸的、长满苔藓的废弃院墙,地面污水横流,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霉烂的气味。
沈渔没有贸然跟进死胡同,而是轻盈地攀上旁边一处低矮屋舍的屋顶,伏低身形,借着屋脊的阴影向下望去。
只见欧阳朔在死胡同尽头停下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大口喘息着,胸口剧烈起伏。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黯淡的玉佩,紧紧握在手中,似乎在感应什么,又像是在寻求一丝慰藉。借着巷口透入的微弱天光,沈渔看到他握着玉佩的手在微微发抖,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。
“朔哥儿,你跑得可真快啊。”一个阴恻恻的声音,突然从巷口方向传来!
欧阳朔浑身一僵,猛地转头,脸上血色尽褪。
只见巷口处,不知何时出现了三道身影,堵住了唯一的出路。为首一人,身着绣有欧阳家暗银纹样的青色劲装,面容阴鸷,眼神冰冷,赫然是筑基初期修为!他身后跟着两名炼气后期的黑衣护卫,气息同样不善。
“欧阳修!”欧阳朔咬牙吐出这个名字,声音带着愤恨与恐惧,“你们……你们非要赶尽杀绝吗?我已经离开了家族,什么都没带!”
被称为欧阳修的阴鸷男子嗤笑一声,缓缓走进巷子,污水在他脚下溅开:“离开?朔哥儿,你说得轻巧。家族正值用人之际,老太爷有令,所有欧阳家血脉,都需为家族大业尽力。你私自逃离,还带走了‘那东西’,以为能一走了之?”
“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!”欧阳朔激动地反驳,下意识地将握着玉佩的手背到身后,“我只是……我只是不想变得和你们一样!不想去那‘沉渊谷’,变成怪物!”
“住口!”欧阳修脸色一沉,眼中闪过杀机,“家族大计,岂容你置喙!老太爷赐下‘圣血’,乃是无上恩典!是你自己冥顽不灵,自绝于家族!既然你不肯回去,那就把命和‘凝魂佩’留下吧!”
他话音未落,身后两名黑衣护卫已然动手!两人一左一右,如同猎豹般扑出,手中短刃闪烁着淬毒的寒光,直取欧阳朔要害!配合默契,显然是专门干脏活的心腹。
欧阳朔只有炼气七层修为,且心神大乱,面对两名炼气后期好手的围攻,顿时险象环生。他勉强挥动一柄品质普通的长剑格挡,却被震得连连后退,手臂酸麻,剑光散乱。
“凝魂佩?”屋顶上的沈渔心中一动。听这意思,欧阳朔带走的这块玉佩似乎对欧阳家颇为重要?而且,欧阳修提到了“沉渊谷”和“圣血”,与凌清瑶情报中欧阳家进行“献祭或转化”的污秽之地吻合!
眼看欧阳朔就要伤在刀下,沈渔眼神微冷。他对欧阳朔并无恶感,甚至因其在雾隐谷的表现和如今的遭遇,心生一丝怜悯。更重要的是,欧阳朔很可能掌握着欧阳家内部的关键信息,甚至可能是突破口。
就在一名黑衣护卫的毒刃即将划破欧阳朔脖颈的刹那——
“咻!”
一道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响起。
那黑衣护卫的动作骤然僵住,眉心处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。他眼中的凶狠迅速化为茫然与死寂,“噗通”一声,软软栽倒在地,气息全无。
另一名护卫大惊,攻势不由得一滞。
欧阳朔也愣住了,死里逃生的茫然让他一时不知所措。
“谁?!”欧阳修厉声喝道,目光锐利如鹰,扫向四周。他根本没看清同伴是如何死的,心中瞬间升起巨大的警兆。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瞬杀一名炼气后期护卫,来者实力绝对不容小觑,而且隐匿功夫极为了得!
沈渔没有现身。他依旧伏在屋顶,指尖一缕凝练到极致的寂灭真元缓缓收回。刚才那一记改良版的【归虚指】,威力高度凝聚,速度极快,且无声无息,正是偷袭暗杀的绝佳手段。
“藏头露尾!给我滚出来!”欧阳修又惊又怒,神识疯狂扫视四周,却只感到一片模糊与沉寂,仿佛暗处潜伏着一头吞噬一切的凶兽。这种未知的恐惧,让他更加不安。他猛地一拍腰间储物袋,一面巴掌大小、通体漆黑的三角小旗飞出,悬于头顶,散发出淡淡的黑气,将其周身护住。同时,他手中多了一柄泛着绿光的淬毒长剑,剑尖指向欧阳朔,厉声道:“不管你是谁,敢管欧阳家的闲事,活得不耐烦了!再不出来,我先宰了他!”
他在用欧阳朔的性命威胁暗处的“帮手”。
欧阳朔脸色惨白,紧握着玉佩,眼中充满绝望。
屋顶上,沈渔眼神平静。威胁?对他无效。但他也无意让欧阳朔死在这里。
就在欧阳修剑尖微动,作势欲刺向欧阳朔的瞬间——
沈渔动了。
他并未直接跃下,而是右手食指凌空一点,目标并非欧阳修,而是他头顶那面黑色三角小旗!
【归虚指】——破法!
一道比之前更加凝实、带着淡淡灰暗色泽的指光,如同撕裂夜空的流星,瞬息而至!
欧阳修根本没料到对方攻击的不是自己,而是法器!他心神与法器相连,待要操控小旗闪避,已然不及!
“嗤!”
指光精准命中三角小旗的旗杆连接处!
那明显品阶不低的防御法器,在蕴含归墟寂灭之力的指光下,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咔嚓”声,旗杆瞬间断裂!旗面上流转的黑气骤然溃散,小旗灵光尽失,化作凡物坠落在地!
“我的‘玄阴旗’!”欧阳修心神剧震,法器被毁带来的反噬让他闷哼一声,嘴角溢出一丝鲜血。他眼中骇然之色更浓,对方竟然能如此轻易破掉他的护身法器?!这绝对是筑基中期以上的高手,甚至可能是……
恐惧压倒了一切。欧阳修再也顾不上欧阳朔,毫不犹豫地转身,将手中淬毒长剑向后全力掷出,同时身形暴退,向着巷口亡命飞逃!他甚至连剩下的那名护卫都顾不上了。
那名黑衣护卫见主子都跑了,哪里还敢停留,怪叫一声,也跟着拼命逃窜。
沈渔没有追击。杀一个欧阳修不难,但可能打草惊蛇,暴露自己。他此行目的是接触欧阳朔,获取信息。
他从屋顶轻飘飘落下,如同落叶般无声,正好落在仍在发呆的欧阳朔面前。
欧阳朔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、面容普通(沈渔仍保持着“匿息潜影丹”带来的模糊效果)、气息沉凝的青衫修士,又看了看地上那具眉心一点红、死得悄无声息的护卫尸体,以及远处仓皇逃走的欧阳修背影,一时恍如梦中。
“多……多谢前辈救命之恩!”他反应过来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连连叩首,声音哽咽,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恐惧。
“起来。”沈渔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,“此地不宜久留,跟我走。”
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,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——那里看似死胡同,但沈渔早就注意到一侧墙根有个被杂物半掩的狗洞,通往另一片废弃的院落。
欧阳朔愣了一下,连忙爬起,紧紧跟上。此刻他对这位神秘莫测的“前辈”已是言听计从。
两人一前一后,穿过狗洞,在迷宫般的废弃建筑群中快速穿行。沈渔对西城地形颇为熟悉,很快便带着欧阳朔摆脱了可能的追踪,来到一处荒废已久的、长满荒草的土地庙后院。
庙宇破败,神像倒塌,只有残垣断壁勉强遮风。但此地足够偏僻,且无阵法禁制残留,正适合临时交谈。
沈渔在庙内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,布下简易的隔音禁制,这才转身,看向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欧阳朔。
他没有解除“匿息潜影丹”的效果,保持着模糊的面容和气息,平静地问道:“欧阳朔,雾隐谷一别,不想再见竟是这般光景。你欧阳家,究竟发生了何事?你又为何沦落至此?”
听到“雾隐谷”三字,欧阳朔浑身一震,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渔:“前辈……您……您是……”
沈渔心念微动,解除了部分伪装,露出了“墨渊”(即当初在雾隐谷救他时的容貌)的轮廓,虽然气息依旧沉凝模糊,但已足以让欧阳朔辨认。
“墨……墨前辈?!”欧阳朔瞪大了眼睛,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,但旋即又化为浓浓的羞愧与悲愤,“真的是您!晚辈……晚辈惭愧!让前辈见笑了!”
他再次跪倒,这一次,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:“墨前辈救命之恩未报,如今又蒙前辈再次搭救,晚辈……晚辈实在无颜面对!”
“起来说话。”沈渔语气稍缓,“告诉我,发生了什么。”
欧阳朔抹了把眼泪,强忍激动,跪坐在地,开始哽咽着讲述:“自从家主(欧阳烈)和枯木老人进入古战场失踪后,家族就彻底变了……老太爷(欧阳嵩)出关,性情大变,变得……极其冷酷诡异。他命令所有核心弟子和部分旁系精锐,分批进入后山‘沉渊谷’,说是接受‘圣血’洗礼,提升实力,重振家族雄风。”
他眼中流露出恐惧:“起初大家还满怀期待,但那些进去的族人,出来的越来越少……而且出来的人,也变得很奇怪……眼神空洞,性情冷漠,对老太爷唯命是从,身上……还带着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阴冷气息。我大哥……我大哥他第一批进去,出来后……就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贴心话,看我的眼神,就像看一件物品……”
欧阳朔的身体微微颤抖:“后来,有风声传出,说‘沉渊谷’根本不是什么洗礼之地,而是……而是将活人转化为某种怪物的邪恶魔窟!接受‘圣血’的人,神魂会被侵蚀,逐渐失去自我,变成老太爷的傀儡!我不信,偷偷去查,结果……结果在谷外发现了被丢弃的、血肉干枯、神魂破碎的族人尸体!他们是被抽干了精血和魂魄,失败的‘祭品’!”
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玉佩:“我害怕了,想告诉父亲(一位不管事的旁系长老),但父亲早已被老太爷控制。我想逃,可家族内外戒备森严。直到三天前,老太爷下令,让我这一批旁系子弟全部进入沉渊谷……我实在不愿变成怪物,就趁守卫换班的间隙,偷了我母亲留给我、据说能稳固心神、抵御邪祟的‘凝魂佩’,拼死逃了出来……没想到,他们这么快就追来了,还是欧阳修这个混蛋……”
听完欧阳朔的叙述,沈渔心中寒意更盛。欧阳家的情况,比凌清瑶情报中描述的还要恶劣!这哪里是简单的被外道渗透,分明是在大规模地进行邪异的“转化仪式”,试图将族人批量改造成某种“外道傀儡”或“怪物”!那“圣血”,很可能就是高度浓缩的外道污染源!
“你手中的‘凝魂佩’,有何特别?”沈渔问道。
欧阳朔连忙将玉佩双手奉上:“此佩是家母遗物,据说是外祖母从一处上古遗迹所得,材质特殊,贴身佩戴有清心宁神、稳固魂魄之效。我逃出来后,发现此佩似乎能微弱地感应到其他被‘圣血’污染者的气息,并能在我心绪极度恐慌时,传来一丝清凉,让我保持清醒。欧阳修他们追我,可能就是为了这块玉佩,老太爷似乎很在意能抵御‘圣血’影响的东西。”
沈渔接过玉佩,入手温润,质地似玉非玉,内部有淡淡的、如同水波般的银色流光。他以神识探查,确实感受到一股纯净的、偏向“守护”与“稳固”的灵性,层次不低,且隐隐对他识海中残留的冥泉沉寂之力有一丝微弱的共鸣。这确实是件宝物,尤其对抵抗神魂侵蚀有帮助。
他将玉佩递还给欧阳朔:“收好,此物或许是你保命的关键。”
欧阳朔感激地接过,犹豫了一下,咬牙道:“墨前辈,晚辈已是丧家之犬,无处可去。欧阳家如今已是魔窟,晚辈恨不能将其揭露于天下!前辈于晚辈有两次救命大恩,晚辈愿追随前辈,做牛做马,只求前辈能……能阻止欧阳家的疯狂,救我那些可能还残存一丝清明的族人!”
他重重磕头,额头触地有声。
沈渔看着这个曾经骄纵、如今却家破人亡、满心悲愤与绝望的青年,心中微叹。欧阳朔修为不高,心性也未经历太多磨砺,但这份血性与对家族最后的情义,倒还有可取之处。而且,他确实是了解欧阳家内部情况、尤其是“沉渊谷”秘密的绝佳人选。
“追随我?”沈渔语气平静,“你可知道,我自身也麻烦缠身,强敌环伺。跟着我,未必比被欧阳家抓回去安全。”
“晚辈不怕!”欧阳朔抬起头,眼中燃起一丝决绝的火焰,“被他们抓回去,生不如死!跟着前辈,至少死得明白!前辈实力高强,智谋过人,晚辈虽愚钝,愿效犬马之劳,只求一线报仇雪恨、拨乱反正的希望!”
沈渔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你既决心已定,我便给你一个机会。但我需要的是能做事、能守密的人,而非累赘。你需听我号令,不得擅自行动,更不得泄露关于我的任何信息。可能做到?”
“能!晚辈以心魔起誓,此生绝不背叛墨前辈,若有违逆,神魂俱灭,永世不得超生!”欧阳朔毫不犹豫地发下重誓,神色肃穆。
沈渔点了点头:“好。从今日起,你暂且隐姓埋名,藏匿起来。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去处。你需要做的,是将你所知的关于欧阳家、尤其是‘沉渊谷’的一切,包括地形、守卫、人员、仪式细节等,尽可能详细地整理出来。同时,利用‘凝魂佩’,尝试感应流云坊内是否还有其他被‘圣血’轻微污染、或许还未完全堕落的欧阳家族人,若有,设法谨慎接触,但绝不可暴露自身。这些,你可能做到?”
“能!晚辈定当竭尽全力!”欧阳朔激动道。有了目标和希望,他眼中的恐惧与绝望消散了大半。
“此地不宜久留。跟我来。”沈渔撤去隔音禁制,带着欧阳朔再次潜入夜色。
他心中已有打算。欧阳朔不能带回松涛院,也不能送去慈安堂(与林风分开更安全)。他需要另一个绝对隐秘、且能看住欧阳朔的临时藏身点。
他想到了一个人——钱富贵。明日与钱富贵会面时,正好可以将欧阳朔暂时托付给他安置。以钱富贵的能力和渠道,在坊市中秘密藏匿一个人,应该不难。而且,让欧阳朔与钱富贵这条情报线有所接触,未来或许能发挥更大作用。
夜风萧瑟,两道身影在流云坊错综复杂的暗巷中迅速穿行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沈渔知道,收留欧阳朔,意味着将更直接地卷入与欧阳家及其背后外道势力的对抗。风险剧增。
但风险,往往也伴随着机遇。掌握了欧阳朔这张牌,他便有了撬开欧阳家这个铁壳的第一道缝隙。
“沉渊谷……圣血……”沈渔眼中寒芒闪动。
这场席卷流云坊的暗流,他已不再是旁观者,而是即将主动踏入漩涡中心的弄潮儿。
(第一百二十五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