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庄位于长安城东面,走春明门出城,沿官道向东十二里左右,便有一处山坳,皇庄便位于此。
严格来说,这处皇庄属于林曌私产,属于皇帝赏赐,是连同朔宁公主这个封号一并交由林曌的,连同周遭的一片土地一起,属于是受封的标配。
皇庄范围不算大,占地约莫有个三顷的样子,差不多是三百亩地。
如果对此没什么概念,可以用标准足球场来做换算,三百亩地相当于是二十八个足球场大小,相当于0.2平方公里。
嗯,的确不大。
当然,皇庄之中并非只有田地,准确来说,田地也只占一部分。
整个皇庄之中也有不少建筑,就相当于是一个庄园,且规格还不低,毕竟离长安城较近,价值自然是有的。
至于林曌前身本来不受宠,为何能有这样一处皇庄。
只能说,这代表了皇家脸面,仅此而已。
林曌的前身身为公主,日常花销很大一部分都来自皇庄的产出,手上并没几个闲钱,可以说日子过的紧巴巴的。
好在现在不同了,这一处皇庄对于此时的林曌来说,不过是名下很寻常的一处产业。
裴显之自是知晓这处皇庄的,只不过以往不曾来过,此次随公主一道来此,便觉颇为新奇。
只不过当看到皇庄建筑与其中劳作之人时,裴显之便有些失望。
因为这些与以往所见并无不同,也无甚出彩之处,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显得特殊。
好在他知道林曌带他定然是有深意的,所以并未冒然开口,只是跟在林曌身后,一同往皇庄深处走去。
皇庄的建筑格局,是典型的前堂后寝,左仓右厩。
青砖垒砌的围墙有些地方已经斑驳,爬满了枯黄的藤蔓。
主体建筑是一座三进的院落,虽用的是上好的木料,但漆色略显暗淡,屋瓦间也偶有杂草探出,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寂寥。
粮仓、农具房、牲口棚等附属建筑散布在院落周围,布局规整,却也无甚新奇。
田埂纵横,将土地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。
时值秋日,大部分田地已经收割完毕,只剩下些枯黄的稻茬或粟秆,在秋风中微微摇曳。
裴显之默默地跟在林曌身后,目光敏锐地扫过四周。
起初,他确实感到失望,这里与他见过的其他皇庄、乃至一些世家大族的田庄并无二致,甚至略显破败。
然而,渐渐地,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同。
那些在田间地头忙碌、或是在仓房前整理农具的庄户们,他们的脸上,并没有寻常佃户那种被沉重租子和劳役压垮的麻木与愁苦。
虽然衣衫依旧简朴,甚至打着补丁,但他们的腰杆挺得比别处的农人更直些,眼神也更加清亮。
彼此间交谈时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松弛感,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爽朗的笑语。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嬉戏,小脸上是纯粹的、不掺忧虑的笑容。
这种安居乐业的景象,与皇庄略显破败的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,也让裴显之心中疑窦丛生。
他深知皇庄佃户的租税并不轻,何以此处民情如此不同?
不过他没有冒然发问,只是将这份好奇压在心底,紧跟着林曌的步伐。
穿过一片已经收割的田地,一行人来到了皇庄深处一片被单独圈起来,有兵卒严密看守的区域。
这里的土地被重新精细地翻整过,垄沟笔直,土壤呈现出一种肥沃的深褐色。
一部分田地里,已然冒出了青绿色的整齐嫩苗,在秋日的阳光下舒展着生机。
“这是……”
裴显之看着那些嫩苗,有些不确定。
这个时节,大部分作物都已收获,为何这里还在播种或刚刚出苗?
林曌停下脚步,指着那片青苗道:“此乃冬小麦,秋种夏收。”
冬小麦裴显之是知道的,虽未大规模普及,但并非稀罕物。
他点了点头,静待下文。
林曌又指向旁边几块被厚厚稻草覆盖,看似不起眼的地块,以及更远处那座冒着些许热气的暖阁:“那里试种的,名为红薯,或称地瓜,春种秋收,亩产……”
她顿了顿,报出一个数字,“若风调雨顺,精心照料,亩产可达三千斤以上。”
无论是冬小麦还是地瓜,林曌所言的产量,已经是保守的说法了。
“三千斤?!”
裴显之以为自己听错了,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,眼睛瞬间瞪大。
粟米亩产不过两三石,也就是三百四十斤左右,这已是丰年,这地瓜竟能亩产三千斤?简直是天方夜谭!
不待他质疑,林曌又指向那片冬小麦苗:“此麦种乃精心培育,耐寒抗旱,即便在此北方之地,冬种之后,来年夏收,亩产亦可达千斤以上。”
千斤!
这几乎是现有麦种产量的两倍还多!
裴显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,耳朵里嗡嗡作响,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,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身为朝廷官员,深知粮食对于国家、对于黎民百姓意味着什么。
若此二物真有此等产量,那……
裴显之猛地回过神来,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,一把抓住不远处一个老农的胳膊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:“老丈!这……这麦种,这地瓜,当真有如此产量?”
那老农被他吓了一跳,但见是公主殿下带来的人,又见公主微微颔首,便憨厚地笑了笑,用力点头:“回贵人的话,殿下带来的种子,那是顶好的。小老儿种了一辈子地,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壮实的苗,殿下说了能产多少,那就一定能产!咱们庄子上的人,都指着这些宝贝过日子呢。”
裴显之松开手,踉跄着后退两步,仰头望着秋日高远的天空,忽然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!天佑大景!天佑万民!有此神物,天下……天下何愁再有饥馑?苍生有幸!苍生有幸啊!!”
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状若疯癫,与平日里那个古板严肃的御史中丞判若两人。
林曌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,任由他发泄着内心的激动与狂喜。
寒苏和玉尘对视一眼,眼中也带着笑意。
好半晌,裴显之才勉强平静下来,用袖子擦了擦眼角,深吸几口气,努力让自己恢复常态,但脸上的潮红和眼中的光彩却怎么也掩饰不住。
林曌这才缓缓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:“裴中丞,依你之见,若将此二物推广于天下,假以时日,是否可令我大景再无饿殍?”
裴显之毫不犹豫,激动地脱口而出:“能!定然能!若真如殿下所言,此二物得以普及,莫说饿殍,便是寻常百姓家,亦能……”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脸上的激动和潮红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灰败。
他仿佛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,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。
他想到了那些盘踞地方,拥有无数良田沃土的世家大族。
这些大族靠着垄断土地和粮食,掌控着无数佃户的生杀予夺,维系着自身的权势和奢靡。
他们会允许这种能轻易让平民吃饱肚子,从而极大削弱他们对基层控制力的高产作物广泛传播吗?
绝不会!
他们会千方百计地阻挠、破坏,甚至不惜引发动荡,也要维护他们赖以生存的旧秩序。
而他裴显之,出身河东裴氏,本身就是这世家体系中的一员。
林曌看着他骤变的脸色,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:“看样子,裴中丞是想到了。让本宫猜猜,是那些趴在百姓身上,也趴在大景江山身上,吸了数百年血的世家大族,对吗?”
裴显之嘴唇翕动,想要反驳,却发现任何言辞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他沉默地低下头,默认了林曌的话。
林曌向前一步,目光如炬,紧紧盯着裴显之:“本宫欲推行此二物,造福万民。而谁会是这路上最大的拦路石,裴大人,你现在应该心知肚明了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锤,敲在裴显之的心上。
“那么,裴中丞。”
林曌微微倾身,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,“当那一天到来,当本宫与那些阻碍天下百姓吃饱饭的蠹虫站在对立面时,你,裴显之,是站在本宫这边,为这天下苍生,开一条活路?”
“还是站在你的家族,站在那些世家一边,为了维护那蠹虫,继续阻挠本宫?”
她顿了顿,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,直刺裴显之的灵魂深处。
“若你选择后者,那么,你以往口口声声所言的‘忠君爱国’、‘心系黎民’,又算什么?不过是欺世盗名的虚伪之言吗?”
“噗通”一声,裴显之再也支撑不住,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林曌的话,如同最残酷的拷问,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和立场,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林曌直起身,不再看他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:
“本宫不需要你现在就给答案。你且回去,好好想清楚。想想你读过的圣贤书,想想你身为御史的职责,想想这长安城外,这大景天下,还有多少食不果腹、衣不蔽体之人。”
她转身,玄色的衣袂在风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。
“若你想通了,便算万民之福。”
“若你想不通,依旧要固执己见,甚至挡在本宫的面前……”
林曌微微侧首,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裴显之,声音轻飘飘的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“那么,为了这天下能多活下来的一些人,本宫……会亲手将你诛杀。”
说完,她不再停留,径直朝着来时的路走去。
寒苏和玉尘连忙跟上,只留下裴显之一人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瘫跪在田埂之上,身影在秋日的余晖中,显得无比渺小而孤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