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臣皆了然于胸。
嬴政暗自感慨。
这般君臣默契,久违矣。
是博弈?试探?抑或心有灵犀?
忽然想起张罗那小子。
从不拘泥于这些朝堂规矩。
言必直抒胸臆,行必光明磊落。
如此也好,日后王翦父子尚可重用。
这念头一闪而过。
嬴政颔首道:王卿此来,可是受叶腾所托,欲作月老?
王翦恭敬行礼:确有此意。
然老臣特来确认,恐此举开先例,后世效仿。
君王赐婚本是笼络臣子之策。
今嬴政这般安排,令王翦颇感意外。
嬴政轻笑道:王卿多虑。
后世纵以秦制为范,然世间可还有第二个张罗?
可有?
即便有,能否似张罗这般才德兼备?
王翦神色微凝:这...恐难再现。
或许再不会有了。老臣明白,择吉日便为公主与张罗保媒。
说来那小子收了请柬,至今未曾登门拜访。
王翦甚至怀疑他是否忘了此事。嬴政开怀而笑。武成侯久不临朝,今河西战事正酣,卿以为胜负几何?
王翦神色一肃,郑重道:
臣以为,此战八成胜算。
余下两分,一成在天意,一成在变数。
其余诸事——
情报、筹备、粮草、兵力,
皆远胜羌人。
较之当年灭六国更为周全。
王翦常想,若昔年有张罗相助该多好。
何况今有蒙恬、李信等将领统帅。
若非天灾人祸——
陨星坠落、山崩地裂、
抑或军中疫病、主帅阵亡,
此战断无败理。
如今佯装败退,不过为诱敌深入。
嬴政微微颔首。
此乃王翦可贵之处。
向来留有余地。
若言五成,实则七分。
昔年灭楚前夕,嬴政密询王翦。
彼时所言,正是五成。
今言八成,自有其道理。
战事之中,从无十拿九稳之说。
能得八成胜算,便已是极致。
……
……
陇西郡。
张罗等人接到典客卿细作的密报:
“自明日计,五日之后,李信将截断羌人退路!”
张罗展颜一笑:“该收网了。”
“河西走廊已潜入多少羌人?”
细作略作迟疑:“回上卿,具体数目不明,但应不下十五万。”
月氏残部未能撤离者,尽遭荼毒。十五万……”
张罗指尖轻叩案几。
不知最终能剩几何。
任嚣插言:“恐不止此数。
仅攻我部之敌,已有五万余。”
细作续道:“顿上卿已奔赴李信军营,因东路被羌人所阻,无法返回陇西。”
张罗挑眉:“顿弱亲赴敌营?所图为何?”
细作斟酌措辞:“典客卿已搜集羌人情报若干,包括其退路走向,以及研种羌、先零羌、白马羌等十余部落方位。”
张罗眸光骤亮——研种与先零乃羌族大部,若顺势剿灭这些非高原部落……
“顿老年事已高,可还撑得住?”
细作苦笑:“张上卿放心,众人护其左右,车驾未失。”
正因不愿徒步,顿弱方转投李信。
张罗颔首:“诸君务必谨慎。”
“典客所属少有折损。
若无他事,卑职先行告退。”
待其离去,任嚣进言:“上卿,当速歼我部五万羌敌,再西进与蒙将军合围残部。”
张罗笑问:“我部总兵力四万,骑卒仅三千,任将军欲以何策制敌?再设伏诱敌?”
若涉间重甲铁骑在此……思及月氏战役中那两千铁骑的锋芒,他不禁暗叹。
任嚣拱手:“上卿通晓兵事。”
“略知一二。”
张罗摆手,“当真临阵调兵,未必胜任。
此事由将军全权筹划。”
任嚣肃然:“末将已选定决战之地,明日即往布置。
来犯之敌以研种羌为帅,兼有数个小部。
歼灭彼辈,可重创羌人士气。”
张罗点头:“今日便遣月氏人伐木集石,备齐军需。
若有所需,尽管直言。”
“谢上卿。”
任嚣深揖,忽问:“战后当留多少俘虏?”
张罗凝眸静默,俄而道:
“杀至其跪地乞降为止——届时我自会亲临观之。”
任嚣需要战俘劳力,但必须在局势稳定的前提下进行。属下明白。”
任嚣回答后,立即开始研究地图。
张罗则出门用膳,随后又去指导宵凤、红夭和小夕练习太极拳。
与此同时,夕阳西沉,夜幕降临。
陇西与月氏的交界处,几个行踪诡秘的羌人避开族人,沿着山野小路潜行,借着夜色悄然进入大秦陇西郡境内。
同一时刻,一支从咸阳出发前往汉中的队伍在中途休整时分兵两路,其中一支转向陇西郡而去。
任嚣率部离开,同时带走了原本看守月氏人的五千秦军。
如今张罗身边只剩下他从咸阳带来的随从,以及陇西郡的官吏和郡兵。
所幸此前已将月氏人分散安置,让他们参与劳作却限制饮食,每日收工后收回农具与工具。
陇西郡兵的主要任务是监管月氏男子,总数不过几千人,却要看管十几万战俘。
当天,一名内史府官员忧心忡忡地找到张罗进言:“上卿,是否应从咸阳或其他郡县调集更多兵力增援?”
张罗正审阅水利官员规划的陇西灌溉图纸,估算工程总量摊派给数万月氏劳力尚属合理。
按他的预计,待战事结束离陇西时,此地将新增众多水利设施、平整道路与垦殖良田。
听闻请示,他抬眼问道:“人手不足?”
“倒非绝对不足,只是数千人监管十余万俘虏,实在力有不逮。
近日还分派了一万男子、两万女子伐木采石备战,人员分散后监管更显吃紧。”
思索片刻,张罗决断道:“那就奏请咸阳增派援兵。
眼下先在本地征召百姓协助监管。”
“遵命。”
官员如释重负。
张罗深知众人担忧——近期月氏俘虏中流传秦军不敌羌人的谣言,需加防范。
况且他或将亲赴月氏前线观战,留守官吏难免惶惑。既如此,即刻分批转移部分俘虏。”
他放下图纸补充道:“奏请援兵时,顺带押送一批青壮返京。”
此地难以容纳过多人口,何况后续还需安置羌族战俘。
在张罗看来,朝廷不应将所有羌人集中于河西走廊。
经此一役,羌人数量可能反超月氏,必须彻底瓦解研种羌、先零羌等大部族势力。
又过一日,各项事务按部就班推进。
大量圆木与巨石已堆砌道旁,等待秦军运往前线。
夕阳渐沉。
张罗站在一旁,安静地望着宵凤演练太极剑招。
虽然她常说要靠悟性,但每日的练习从未间断。
只是今日被张罗的目光盯久了,宵凤的动作渐渐有些不自在。若真闲得慌,不如下来与我喂招?她突然收势,剑尖斜指地面,光看着有何意趣?
张罗闻言轻笑:当年在咸阳时,我瞧你练剑的次数还少么?如今反倒害臊了?
...不是。宵凤一时语塞,转身背对着他。
殊不知这个动作更显出几分灵动意味。
她的剑势忽变,刚柔相济间,恍若雷霆收怒于九天,江海凝光于方寸。
张罗看得入神。
忽然剑光一敛,宵凤收剑归鞘:今日到此为止。
这么快?张罗刚回过神,却见一名小吏匆匆奔来。
宵凤瞥了张罗一眼,径自离去。何事?张罗转向气喘吁吁的小吏。禀上卿,有十余名月氏人殁了...小吏喘着粗气道,两人死于刀剑封喉,余者皆为毒发,连医者都辨不出是何毒物。
张罗骤然起身:在何处遇害?
城外伐木时遭袭。
带路。
待张罗离去后,三道身影悄然尾随——宵凤、红夭与小夕。
......
城外林道间。
张罗审视着路旁丛生的树木,目光沉沉。
月氏营地前的空地上,十数具尸首整齐排列。
陇西郡尉率众行礼:见过上卿。
张罗微微颔首,凌厉的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月氏人。可查明了?是部族仇杀?
郡尉摇头:那刀法干净利落,绝非寻常蛮夷所为。
张罗蹲下翻检 。
中毒者肌肤乌黑溃烂,刀伤皆是一击毙命。
他起身掸了掸衣袖:继续追查。临走前忽然驻足,传令下去,明日起施行考绩——劳作优异者每日加肉两块,最优者可任管事,顿顿有肉。
“遵命!”
郡尉高声应道,随即转身向月氏人传达消息。
不少人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,人群中响起一阵低声议论。
那些死去的月氏人,似乎已被暂时遗忘。上卿英明。”
一名官吏谄媚地恭维道。
张罗神情淡漠,翻身上马,准备回城。
天色渐暗,但他却缓辔而行,显得并不着急。
身后的郡兵虽感疑惑,却无人敢出声催促。
忽然,两侧的树叶剧烈抖动——
“上卿小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