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穿灰色卫衣的青年并没有注意到摄像头的转动。
他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,左手捏着一张塑封的二维码挂牌,右手煞有介事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根银白色的焊条。
“各位街坊,看好了。”青年清了清嗓子,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刻意拿捏的播音腔,“这就是凌氏秘传的‘无缝冷焊’。断玉重圆,破镜重光,只在这一手之间。”
他面前的工作台是特制的,并不是那种粗笨的铸铁家伙,而是泛着哑光的复合材料,侧面甚至还亮着蓝色的呼吸灯。
围观的大爷大妈们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。
青年将一个故意摔成三瓣的陶瓷马克杯摆好,手中的焊条轻轻一点。
没有火花,只有一道淡白色的微光闪过。
几秒钟后,他拿起杯子,当众倒进开水。
滴水不漏。
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。
“神了!跟老刘头那边的手法一样!”
“哎哟,这小伙子看着文气,手艺倒是硬扎。”
青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,顺势把那个二维码挂牌往前一推:“凌师父隐退前,特意嘱咐我们要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。大家有钱捧个钱场,扫这里,会员首充八八折。”
气氛微微凝固了一下,但很快就有几个年轻人掏出了手机。
就在这时,人群被挤开,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挤了进来,手里捧着个碎成几块的青花瓷碗。
碗沿上全是陈年的油垢,缺口处还带着昨晚没洗净的饭粒。
“小师傅,”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他,“这是我老伴生前最喜欢的碗,昨儿个让猫给碰碎了……你能给修修不?我没手机,但我兜里有十块钱现金。”
青年低头看了一眼那油腻腻的瓷片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。
他看了一眼工作台侧面的数据面板,上面显示“能量槽”还剩两格。
“大娘,”青年挂起职业假笑,手挡在二维码前,“不是我不修,是这机器……哦不,是这‘气’不够了。您这碗年代太久,因果重,得高级会员通道充值解锁能量才行。您让让,别挡着后面要办卡的。”
老太太愣住了,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,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。
热火朝天的场面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。
街对面,黑色商务车内。
苏沐雪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。
她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,几行代码顺着那个二维码的收款方摸了过去。
“天火文化发展有限公司。”她冷笑一声。
股东名单里全是生面孔,但资金链的源头,像极了那个一直试图收购老城区的基金会的手笔。
这就是资本的嗅觉,既然打压不了这股“民间复兴”的邪火,那就制造一个更光鲜的赝品来收割流量。
她没有下车揭穿,而是将一份早就整理好的资料——包括这家公司的注册信息、那个“高科技焊台”的某宝采购记录,以及青年作为某mcN机构签约艺人的打卡照——打包发进了“幸福里社区互助群”、“老城厢二手交易群”等十七个活跃的大群里。
最后,她只附了一句话:
“他焊得再好,锅底也不会出汗。”
十分钟后,原本还在排队扫码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,看向青年的眼神变了。
青年正纳闷怎么没人付款了,突然感觉眼前一黑。
“哗啦!”
一桶浑浊的、泛着白沫的猪油,劈头盖脸地倒在了那台亮着呼吸灯的高科技工作台上。
“滋滋——”
那原本精密运转的仪器瞬间冒出一股青烟,散热孔被迅速凝固的油脂堵得死死的,蓝色的呼吸灯像抽风一样闪烁了两下,彻底灭了。
“你干什么!”青年尖叫着跳起来,心疼地去擦那台机器。
刘叔把空油桶往地上一顿,那动静震得地面都抖了三抖。
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跨栏背心,胳膊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盘结,手里还提着那个沾满黑灰的旧焊枪。
“干什么?帮你润润嗓子。”刘叔啐了一口,“老祖宗传手艺,传的是手上的劲儿,眼里的光,不是让你拿着个二维码到处要饭!”
“你这是故意损坏财物!我要报警!这是凌氏……”
“凌你大爷!”刘叔一步跨上前,那股常年跟铁屑火星打交道的燥热气息逼得青年连连后退,“那小子要是知道有人拿着他的名头,连个老太太的碗都不肯补,他能从地底下爬出来把你的头塞进屁股里!”
青年脸色煞白,强撑着喊道:“我是合法经营!你们这是流氓行为!我要告你们!”
“告去。”刘叔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,“去告那个给你们写剧本的人。告诉他,这儿的火,也是有脾气的。”
话音未落。
“当——”
巷子口,不知是谁敲响了手里的废铁锅。
紧接着,像是某种古老的信号被点燃。
“当!当!当!”
从城南到城北,十七个修锅点,无数个正在修补物件的工匠、主妇、老人,不约而同地拿起身边的金属物件敲击起来。
那声音不整齐,甚至很嘈杂,却汇聚成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声浪。
那是市井的怒吼,是无数个被修补好的锅碗瓢盆在这一刻产生的共鸣。
青年在这声浪中瑟瑟发抖,连那台报废的机器都没敢要,抓起帆布包落荒而逃。
黄昏,城郊废品收购站。
青年灰头土脸地坐在路边,正跟电话那头的老板哭诉,却被路过的一个收破烂的撞了一下肩膀。
“走路没长眼啊!”青年刚想发火。
那个戴着鸭舌帽、胡子拉碴的男人没理他,只是低头从一堆废铜烂铁里翻出一枚硬币,递给废品站老板:“找你的钱。”
老板顺手接过,又随手把这枚硬币当成找零,塞进了青年的手里。
这是一枚奇怪的硬币。
它不像是流通货币,表面坑坑洼洼,像是某种融化的电路板重新压制而成的,上面隐约还能看到焊疤构成的纹路。
青年没在意,骂骂咧咧地把硬币塞进裤兜,转身往回走。
天色渐暗,他路过第三修锅角时,那里早已收摊,只剩下一个还没完全熄灭的煤炉子,在风中明明灭灭。
突然,青年感觉裤兜里一阵滚烫。
那枚硬币像是活了一样,竟直接烫穿了裤兜的布料,“叮”的一声跳了出来,在地上打了个转,准确无误地滚进了那个煤炉的余烬里。
“呼——”
炉火猛地窜起三尺高,火苗竟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紫色,在空中扭曲成一个嘲讽的笑脸。
青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裤裆瞬间湿了一片。
从那以后,这片城区再也没见过那个穿灰色卫衣的身影。
深夜,“夜色”酒吧旧址。
苏沐雪坐在一堆打包好的纸箱中间,手里拿着一张从旧酒单背面撕下来的纸条。
那是她在清理吧台缝隙时发现的,字迹潦草,带着几分醉意。
“别信那些能一键修复世界的家伙。真正要补的,从来不是东西,是人心缺的那一角。”
她看着这行字,久久没有动弹,最后将它小心翼翼地夹进了那本厚厚的工作手册里。
推门而出,夜风微凉。
在经过一条偏僻的小巷时,苏沐雪停下了脚步。
路灯下,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,正踩在摇摇晃晃的梯子上,手里拿着一把自制的简易焊枪,试图焊接断裂的路灯支架。
火花四溅,滚烫的铁水滴下来,烫得少年龇牙咧嘴,但他死咬着牙没松手,只是焊缝歪歪扭扭,丑得像条蜈蚣。
苏沐雪看了一会儿,从包里掏出一双崭新的工业手套。
“带上。”她走到梯子下,把手套递上去。
少年吓了一跳,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,看清是个漂亮姐姐后,脸涨得通红:“我……我没钱赔……”
“没让你赔。”苏沐雪指了指那个丑陋的焊点,“焊歪了,敲掉重来。别怕费料,这路灯要是亮不起来,路过的人会摔跤。”
少年愣了愣,接过手套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呲——”
焊枪再次亮起。
这一次,火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庞。
苏沐雪看着那团跳动的火苗,眼神里那种冷硬的线条,似乎柔和了几分。
处理完这一切,夜色已深。
城市的另一头,一道身影正沿着废弃的铁轨,走向那座早已荒废多年的高压配电房。
那地方如今是一片废墟,断壁残垣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。
男人停在一面斑驳的红砖墙前,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,在砖缝里摸索了一阵,最后竟然抠出来半截受潮的粉笔头。
他捏着那截粉笔,在手里轻轻抛了抛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。
“当初就是在这儿画的图纸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