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如注,把这座城市浇得像只落汤鸡。
夜色酒吧的屋檐下,雨水汇成一道晶莹的珠帘。
凌天坐在吧台后,手里拿着一块半干不湿的抹布,机械地擦拭着一只早已光亮如新的玻璃杯。
他眼神有些发直,看起来像是在发呆,实则是在听雨。
或者更准确地说,是在听雨声掩盖下的那些杂音。
此时此刻,就在距离酒吧不到五公里的“暗部”临时据点里,空气冷硬得像块铁板。
苏沐雪盯着面前的全息屏幕,指尖悬停在那个鲜红的“执行”按钮上方,微微颤抖。
屏幕上滚动着一行触目惊心的指令代码:【净世规程·启动】。
下方是一份长得看不到头的清除名单。
理由极其荒谬且充满了不可抗力:“精神污染已达临界点,目标群体存在认知崩塌风险。”
而名单上的名字,更是让她感到一种荒诞的窒息感。
编号001:赵德汉(街口修自行车的赵大爷)。
罪名:长期吸入并在不知情下传播“特级致幻气体”(凌天炒菜时的油烟)。
编号002:李翠芬(负责后巷卫生的环卫工)。
罪名:接触高浓度“因果残留物”(凌天扔掉的空酒瓶)。
编号003:王小胖(隔壁初中生)。
罪名:长期食用“精神干扰源”(凌天偶尔送的炸薯条)。
名单一路向下滚动,直到苏沐雪看见了自己的名字,还有那个总是冷着脸搞研究的夏语冰,甚至还有那个一心想把凌天切片研究的洛璃。
“疯了……”苏沐雪咬着牙,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。
组织高层认为凌天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辐射源,所有与他产生过深度交集的人,都被那所谓的“远古逻辑”污染了,必须切除。
“去他妈的清洗。”
苏沐雪骂了一句脏话,这不符合她作为顶级刺客的职业素养,但很符合她现在作为一个“人”的心情。
她迅速切换界面,手指在键盘上飞舞,试图入侵底层数据库,物理销毁这份档案。
档案室的门禁被她强行破开。
一排排黑色的服务器机柜在恒温系统中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苏沐雪找到核心储存器,正要将一枚高爆数据雷贴上去,动作却突然僵住了。
那份绝密的、本该由高分子材料和量子加密锁保护的实体档案袋上,覆盖着一层奇怪的东西。
油腻,泛着微黄的光泽。
她凑近闻了闻,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。
是花生油。
而且是那种菜市场现榨的、带着浓郁土腥味和焦香味的花生油。
正是凌天后厨灶台上那桶常年不换牌子的便宜货。
“这怎么可能……”苏沐雪喃喃自语。
这里是地下三百米的绝对无尘区,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,怎么会有油渍?
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,触碰到了那层油膜。
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,并没有冰冷的触感,反而像是有电流顺着指尖直冲天灵盖。
“滋啦——”
耳边并没有警报声,而是响起了一阵嘈杂的、带着烟火气的背景音。
“沐雪妹子,别老绷着脸,尝尝这刚出锅的油炸花生米,刚那个修车的赵大爷送的!”
“苏姐姐,这个题怎么做啊?凌天哥哥说你会!”
“来来来,为了咱们今天都没被那个傻冒老板开除,干杯!”
脑海中,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强行挤了进来。
她看见老赵蹲在修车摊前,笑呵呵地用满是机油的手接过凌天递来的凉茶;看见那个捡破烂的老人,把凌天特意留下的纸箱子叠得整整齐齐,浑浊的眼里全是感激;看见自己,坐在吧台角落,手里握着那杯“红尘滚滚”,眼角带着从未有过的放松。
那是她作为“清除者”的一生中,最不该拥有的东西。
苏沐雪感到心口一阵发烫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层坚硬的杀手外壳下苏醒了。
她猛地收回手,大口喘息着,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一圈。
这不是油渍。
这是因果的具象化。
凌天那个混蛋,竟然用炒菜的油烟,把每一个跟他有过交集的人,都“腌入味”了。
与此同时,夜色酒吧的后厨。
夏语冰戴着护目镜,手持一把看起来像外星武器的手持式光谱分析仪,正对着那口黑漆漆的大铁锅进行扫描。
她不信邪。
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虽然也修真,但她坚信一切力量都有其物质基础。
她要搞清楚,为什么那天晚上的精神病患者会集体哼唱《炒锅巴进行曲》。
“一定要找到那个‘共振源’。”夏语冰喃喃自语,将探针伸进了灶台的缝隙里。
仪器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。
成分分析:碳、铁、硅……还有一种未知的能量波段。
“滴滴滴——警告!检测到非牛顿流体性质的能量场!逻辑溢出!逻辑溢出!”
分析仪发出尖锐的啸叫,紧接着,那块价值连城的显示屏竟然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样软了下来,最后在此起彼伏的电火花中彻底黑屏。
但在彻底报废前的最后一秒,屏幕上没有显示乱码,而是极其诡异地,用古篆体打出了一行字:
【凡心所向,皆为道场。】
夏语冰愣住了。
她摘下护目镜,呆呆地看着那口大铁锅,又看了看灶膛里早已熄灭的余烬。
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。错得离谱。
她一直以为凌天的力量来自于某种高维度的灵气复苏,或者是那个所谓的“系统”。
但此刻,在这个充满了葱姜蒜味道的狭窄厨房里,她感知到了一种更为磅礴、更为厚重的东西。
整个酒吧的地基,根本不是钢筋水泥。
那是无数个夜晚,无数个失意者在这里留下的愿望、遗憾、泪水和欢笑,沉淀下来后形成的“愿力地脉”。
这口灶台,烧的不是燃气,而是食客悲喜交加的“人情薪柴”。
至于那让人欲罢不能的锅巴焦香?
夏语冰苦笑一声,那是凌天将那些负面情绪——焦虑、绝望、痛苦,扔进锅里,用大火爆炒、炼化之后,剩下的“清心残渣”。
“你这家伙……”夏语冰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灶台,指尖却感受到一股温热的脉动,仿佛这厨房本身就是活的,“你到底是在调酒,还是在炼人?”
前厅,雨还在下。
因为暴雨,今晚的客人不多,但每一个进来的人,身上都带着那种被生活淋湿了的寒气。
凌天在小黑板上写上了今晚的特供:【回头看看酒】。
价格:10元人民币。
附加条件:讲一件最近让自己难过的事。
“老板,十块钱?你这酒保真吗?”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小哥,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有些犹豫地问。
“假一赔十,赔你十瓶更假的。”凌天懒洋洋地回了一句,顺手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推过去,“说吧,今天哪儿不痛快?”
小哥愣了一下,捧着杯子,沉默了半晌,才低声说:“刚送餐,路太滑摔了一跤,餐洒了。客户骂了我十分钟,还退了单。那单要是送到了,能赚五块五。”
凌天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小哥喝了一口酒。
入口并不辣,反而有一种像是陈皮糖化开后的回甘,暖流顺着喉咙流进胃里,那一瞬间,他忽然觉得今天摔的那一跤好像也没那么疼了。
“这酒……叫啥名?”
“回头看看。”凌天擦着杯子,头也不抬,“摔倒了回头看看,地还在,路还在,你也还在。这就行了。”
小哥怔了怔,眼泪吧嗒一声掉进了酒杯里。
他就着眼泪,一口干了。
这一晚,有人哭诉失业,有人说起父母离世,也有人只是单纯地觉得累,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流泪。
凌天像个没有感情的垃圾桶,照单全收。
每当客人喝完离开,他就会把那些空酒瓶收集起来,走到后院,将瓶口朝下,倒入一口巨大的陶瓮里。
明明瓶子里已经空了,但在倒置的瞬间,却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气流滑落进去。
“暂存。”
凌天盖上写着这两个字的木板,拍了拍手。
躲在房梁上的九尾偷偷探出脑袋,那双狐狸眼里闪烁着震惊的光芒。
它看见,在那陶瓮的底部,那些无形的“悲伤”与“释怀”交织在一起,竟然凝聚成了一团跳动的赤色雾气。
那雾气的形状,像极了一颗正在搏动的心脏。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
那跳动的频率,竟然与这条街上早已入睡的居民的呼吸声,乃至这场暴雨落地的节奏,完全同步。
深夜,暴雨引发了内涝。
城市北区的隧道里,积水已经没过了车轮。
一支七人的救援小队被困在了中间,通讯中断,水位还在上涨。
黑暗中,恐慌的情绪像病毒一样蔓延。
年轻的队员小李手脚冰凉,呼吸急促,显然是过度换气的前兆。
“队长,我们是不是……出不去了?”
队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,强作镇定,但手电筒的光束也在颤抖。
就在这时,另一名队员老张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防水袋包了好几层的手机。
“都别吵!听这个!”
老张按下了播放键。
那是他之前在“夜色”酒吧偷偷录的一段环境音,本想留着自己失眠时候听。
手机扬声器的音质很差,还伴着滋滋的电流声。
但在这个死寂绝望的隧道里,那声音却清晰得不可思议。
“滋——”是肉片下锅的爆油声。
“当、当、当!”是铁铲敲击锅沿的脆响。
还有凌天那懒洋洋的吆喝声:“三号桌的‘梦死醉生’好了,谁的魂丢了赶紧来领!”
这根本不是什么安神曲,这就是最市井、最嘈杂的饭馆噪音。
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。
随着那极有韵律的“当当”声,原本濒临崩溃的小李,呼吸竟然慢慢平稳了下来。
队长紧绷的肌肉松弛了,那种即将窒息的压迫感,随着每一次“颠勺”的节奏,一点点消散。
事后,如果有人回放这段音频的频谱图,会惊讶地发现,其中嵌入了一段极低频的震动波。
那波形完美契合了人类大脑在深度放松时的Alpha波段。
那是凌天在无意识中,用锅铲敲打出来的“镇定节拍器”。
“水流好像慢了……”队长忽然说,“趁现在!大家手拉手,跟着那个敲锅的声音走!一、二、三,走!”
雨停了。
凌天坐在空荡荡的酒吧里,忽然停下了擦杯子的动作。
他感觉到体内那道坚不可摧的封印,莫名其妙地松动了一丝缝隙。
不是因为他修炼了什么神功,也不是因为系统发了什么大招。
而是因为——
在这个暴雨如注的夜晚,有三百二十七个人,在城市的不同角落,因为一杯酒、一段录音、甚至只是想起他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,选择了把手里那把想割下去的刀子放下,选择了把辞职信撕掉,选择了“再坚持一天”。
那些微弱得像萤火虫一样的念头,汇聚成河,逆流而上,冲刷着他灵魂深处的枷锁。
视网膜上,淡蓝色的系统提示无声浮现:
【检测到大规模“微小希望”聚合。】
【合成材料满足。】
【获得:“燎原之心”碎片x1】
【备注: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。
你合成的不是药剂,是凡人的骨气。】
凌天看着那行字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。
他打了个响指,将一首新编的曲子设为了明天的背景音乐。
曲名叫《早点回家》。
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一束清冷的月光漏了下来,正好照在他肩膀上。
那里停着一只来避雨的麻雀。
麻雀抖了抖身上的水珠,原本灰扑扑的羽毛,在月光下竟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流光。
它歪着头,看了凌天一眼,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,振翅飞向了高空。
凌天看着它远去,轻声说道:“去吧,告诉那个想重启世界的笨蛋,这人间,还不到无可救药的时候。”
而在维度的彼端,洛璃正站在命运长河的堤坝上。
她看着眼前彻底灰暗下去的任务面板,以及那个已经不可逆转的“世界清洗”倒计时。
“申诉驳回……权限冻结……”
洛璃惨然一笑,她的指尖燃起了一团苍白色的火焰。
那是燃烧自身寿元与灵魂本源才能点燃的“逆熵之火”。
“既然系统不让我修,那我就把这系统……连同我自己,一起烧了重来。”
她闭上眼,就要将那团火按入脚下的时间轴。
可就在这时,一声清脆的鸟鸣,穿透了维度的壁垒,在她耳边突兀地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