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天后的清晨,天色阴沉得像一块洗旧了的灰布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远山。
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坚硬的雪沫,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和低矮的土房,吹在脸上,像无数把小刀子在刮。
刘颂的军绿色吉普车已经发动,发出沉闷的轰鸣,停在院外,排气筒喷出白茫茫的哈气。
陈静细心地将刘颂军大衣的领子立起来,又替他紧了紧围巾,轻声叮嘱。
“爷爷,路上有积雪,,车开慢点,千万别赶。到了县里,方便的话就给大队部来个电话报声平安。”
陈逸也紧紧扯着刘颂的衣角,小脸冻得通红,眼眶也有些发红,依依不舍地问:“爷爷,你……你啥时候再来看我们呀?”
刘颂看着眼前这一双孙儿,心中百感交集,既有未能将他们带离的遗憾,更有对他们选择留在这里独立成长的骄傲与牵挂。
他从军便装的内兜里,郑重地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,递给陈静,语气严肃而深沉。
“静静,这上面是我在京都的直线电话和详细地址。收好了。在屯里,以后无论遇到任何难处,或者生活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,别硬扛,立刻、马上给我打电话!或者……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,愿意来京都看看外面的世界,随时联系爷爷,爷爷派人来接你们!”
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,身姿挺拔的唐修远,眼神瞬间变得锐利,带着长辈特有的审视和威严。
“修远小子,我现在把静静和小逸,可都交给你照顾了!你小子,要是敢欺负他们姐弟,或者让他们在屯里受了什么委屈,我回头就找你爷爷唐汉忠那个老家伙,让他用皮带好好跟你‘讲讲道理’!”
唐修远立刻挺直腰板,神情肃然,目光坚定地迎上刘颂的视线,声音清晰有力。
“刘爷爷,您放心!有我唐修远在,就一定护得他们姐弟周全,绝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!我以军人的荣誉向您保证!”
刘颂深深看了唐修远一眼,似乎要将他此刻的承诺刻在心里,然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最后,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陈静和陈逸,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在心里,这才转身,利落地拉开车门,坐进了吉普车后座。
车子缓缓启动,在覆盖着薄雪的土路上,碾出两道清晰的车辙印,渐渐远去,最终消失在屯口那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白桦林后。
陈静紧紧握着手中那张还带着老人体温的纸条,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,久久没有动弹。
虽然与这位突如其来的爷爷相处仅短短三日,但那份血浓于水的牵挂和毫无保留的回护,让她这个异世而来的灵魂,也真切地体会到了亲情的重量。
时光荏苒,日月如梭,转眼已到了十一月中旬。
东北的冬天彻底展露出它严酷的威力,西北风像一把钝刀子,持续不断地呼啸着,一下一下,仿佛要磨进人的骨头缝里,带走最后一丝暖意。
大地早已被冻得坚硬如铁,积雪覆盖之下,万物凋零,野菜早已绝迹。
各家各户地窖里储藏的白菜、萝卜、土豆,成了漫长冬季里赖以生存的主要菜蔬。
王家屯红火了一阵的泡菜生产,也因原料短缺和严寒天气,自然进入了尾声。
每天只有零星的蔬菜被送来,象征性地腌制一些,补充库存。
欧阳雨桐、李建军几人早已出师,手艺娴熟,得心应手地操持着最后一批泡菜的清洗、切配和入缸腌制,一切井然有序。
陈静乐得清闲,将主要精力放回了赤脚医生的本职工作上。
大队部那间小小的诊室,生着一个烧得旺旺的小煤炉,比外面冰天雪地的世界要暖和许多。
她大多时间就窝在这里,翻阅那几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医药书籍,或者给偶尔前来瞧头疼脑热、手脚冻疮的乡亲们开些草药,细心叮嘱注意事项。
窗外屋檐下,挂满了一排排长长的、晶莹剔透的冰凌。
室内,药香弥漫,混合着煤炉淡淡的烟火气,日子在平静与缓慢中流淌。
想到大队部和小院地窖里那些储存得当的泡菜,陈静心里感到踏实,那些泡菜足以应对开春前的订单。
下午,天色骤然阴沉得厉害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远山的轮廓,仿佛触手可及。
没过多久,鹅毛般的雪片便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,无声无息,却带着一股要覆盖天地的气势。
不过小半日的功夫,整个王家屯就已是一片银装素裹,土坯房顶、柴火垛、光秃的树枝上都积了厚厚一层松软的白雪,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呼啸和雪落簌簌的寂寥声响。
陈静刚给一个冻伤了手脚的乡亲换完药,送走人,站在诊室门口,望着窗外漫天飞舞、迷蒙一片的雪幕出神。
凛冽的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,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。
就在这时,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顶风冒雪,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穿过院子,冲到了诊室屋檐下,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意。
军绿色的棉大衣领子、肩头甚至眉毛上都落满了晶莹的雪花,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。
只见他咧开嘴,呵出一大口白汽,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积雪,一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、还隐隐散发着热气的包裹,迅速塞到陈静有些冰凉的手里,带着几分献宝似的得意。
“快,捂着暖暖手!刚在队部灶坑底下扒拉出来的。”
陈静接过来,隔着报纸都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,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意。
她还没来得及打开,唐修远又变戏法似的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稍小些,同样用报纸包着的烤红薯,小心地剥开那已经烤得焦黑干硬外皮。
顿时,一股更加浓郁炽热的,混合着焦糖香气和红薯特有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,金红流蜜的瓜瓤格外诱人。
他细心地将最软糯、没有焦糊的部分递到陈静嘴边,眼神里带着期待:“趁热,快尝尝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