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雪彻底消融,连屋檐下最后一点顽固的冰棱也化作了淅淅沥沥的水滴,渗入青石板缝隙,不见踪影。
春风一日暖过一日,带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,温柔却有力地唤醒了沉睡的万物。
督公府墙角石缝间,嫩绿的细草顽强地探出头,连那片被强制移栽、始终透着阴郁气息的黑竹林,枝头也冒出了些许鹅黄的、近乎不被察觉的新芽。
然而,这盎然的春意,却未能吹散沈怜星心头的寒意与滞闷。
她依旧过着近乎幽居的生活,如同一株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植物。
每日里,除了雷打不动地研读医书、对照脉案,便是埋头在那堆瓶瓶罐罐间,小心炮制着各种药材。
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清苦的药香,这味道让她觉得安心,仿佛是她与过去那个自由、努力的自己之间,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。
偶尔,在桃花忧心忡忡、几乎带着哀求的劝说下,她才会放下手中的书卷或药杵,裹紧那件半旧的藕荷色披风,在那片与她心境一般沉郁的黑竹林旁,略走几步。
阳光透过交错墨色的竹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,她踩过那些光斑,感觉不到丝毫暖意,只觉得那光影如同她此刻的命运,支离破碎,无法拼凑完整。
那间堆满御赐绫罗珠宝、却从未被她踏足的耳房,如同一个奢华而沉默的怪物,静静地蹲伏在院落一角,门缝里隐约透出的珠光,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,时时提醒着她身陷囹圄的处境。
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她所求的片刻安宁,在这波涛汹涌的京城,从来都是奢侈。
这几日,京城里仿佛一夜之间被某种躁动而热切的气息所笼罩。
街道上,装饰华美的马车往来变得愈发频繁,辘辘车轮声碾过石板路,似乎都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节奏。
各大绣庄、银楼门前更是车水马龙,各家夫人小姐的梳妆匣也似乎格外忙碌起来,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新裁衣料的浆洗味和名贵胭脂水粉的馥郁香气。
原因无他,长公主府向京中众多有头有脸的权贵府邸,广发了春日宴的请帖。
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姑母,地位尊崇,虽平日深居简出,性情不算张扬,但每年循例举办的春日宴,却是京城顶级社交圈一场不容错过的盛事。
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赏花饮宴,更是权力、地位、人脉与声望的无声较量场,是未婚男女相看、各家主母相媳择婿的重要平台。
能收到那份洒金朱红的帖子,本身就意味着被这个帝国最顶层的贵族圈子所认可;而能在宴会上脱颖而出,博得一声赞誉,更是无数待字闺中的贵女及其家族梦寐以求的扬名立万、攀升高枝的绝佳机会。
自然,权势滔天、虽为内官却连阁老重臣都要忌惮三分的东厂督公宫寒渊,也收到了一份制作尤为精美、措辞格外客气的请帖。
按理说,他一个“太监”,参不参加这等女眷众多、风花雪月的宴会本在两可之间,但以他如今手握权柄、令人谈之色变的地位,收到帖子是常态,去与不去,则全看他当日的心情与谋划。
消息如同长了翅膀,伴随着春风,很快便传遍了督公府的每一个角落。
下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,低声议论着,猜测着督公此番是否会破例赴宴。
毕竟,往年的春日宴,督公大多是以东厂事务繁忙、需伴驾左右为由推拒,鲜少在这种纯粹的社交场合露面,他的身影,更多是出现在血腥的诏狱或是肃杀的朝堂之上。
沈怜星也从桃花外出打听、或是与其他丫鬟仆役接触时带回的只言片语中,得知了此事。
她对此并无半分兴趣,甚至隐隐希望宫寒渊能如同往年一样,冷淡地回绝这份邀请。
那种觥筹交错、衣香鬓影背后却满是虚与委蛇、机锋暗藏的场合,于她而言,远不如安静地研究一张新药方,或是为母亲斟酌一味调理身体的药材来得自在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