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春的触角已然探入生活的每一个缝隙,万物在静默中竞相生长,而人心的天地,也在这融融春晖里,悄然拓展。
**正月廿六,绿意初萌,心田亦种欢喜因**
清晨,推开窗棂,映入眼帘的已不再是冬日那般萧疏的景象。院中那几株老树,昨日还只是苞芽鼓胀,今日竟已绽出星星点点的、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新叶。柳丝如烟,在晨风中袅娜拂动;杨树的“树狗儿”落了一地,柔软的叶片正舒展开来。就连墙角背阴处的青苔,也厚实鲜亮了许多,像铺了一层绿茸茸的丝绒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、混合了各种植物汁液和泥土蒸腾气息的生命味道,深吸一口,五脏六腑都被这生机洗涤得通透。
云大山站在院中,没有先去摆弄他的农具或篾条,而是背着手,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愈发葱茏的院落,最终落在了那片依旧沉寂的田野方向。他的眉头舒展,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那是一种看到希1望正在泥土下扎实孕育的、老农特有的安然。
“今儿个,不去地里扰它们了。”他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正在喂鸡的云娘子说,“让种籽安安稳稳地睡,咱们忙活咱们的。”
他的“忙活”,今日转向了更精细的家居修缮。他找出几块存放多年的老榆木板料,准备给家里那张有些摇晃的饭桌加固一下腿脚。刨子推过木料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卷起一片片薄如蝉翼的、带着木质清香的刨花。这声音,不同于犁铧破土的雄浑,却另有一种岁月沉淀的温和力量。
云娘子则开始清洗、晾晒一家人的春装。那些厚重的棉袄、皮袄被仔细收起,换上了颜色更鲜亮、质地更轻薄的夹衣、单衫。她将衣物一件件在阳光下抖开,晾满竹竿,微风拂过,衣袂飘飘,仿佛也带着春日的轻盈与喜悦。她看着在院中奔跑的云岫,身上那件鹅黄色的春衫,衬得小脸愈发娇嫩,心中便涌起一股为人母的满足。
沈家院内,那方小花圃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生态园。迎春花金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;兰草的叶片挺拔翠绿;月季在遮阳棚的呵护下,也终于挺起了腰杆,冒出了红润的新芽。更让沈夫人惊喜的是,前几日随意撒下的草花种子,竟也钻出了密密麻麻的、针尖似的嫩绿胚芽!
“清远,快来看!出苗了!”她像个小女孩般,欣喜地唤着丈夫。
沈清远放下手中的书卷,踱步过来,弯腰仔细看着那一片细弱的绿色,眼中也满是新奇与愉悦:“果然,‘微物生天地,由来造化功’。这破土而出的力量,每每观之,总令人心生敬畏。”
沈砚今日学堂休沐。他没有睡懒觉,而是在书房里整理自己的书架,将冬日翻阅的书籍归位,又将新近感兴趣的几本算学、地理图志放在顺手的位置。他的世界,似乎也在这春日里进行着一次有序的更新与拓展。
早饭后,一种“各得其所,各自安好”的宁静氛围笼罩着两家院落。云大山不紧不慢地刨着木头,偶尔停下来,用尺子量量划划;云娘子一边做着针线,一边留意着晾晒的衣物;沈清远在花圃边流连片刻后,回到书房,继续他的《北地岁时录》的撰写;沈夫人则开始准备绣制《春山瑞霭图》中最为精妙的云雾部分;沈砚整理完书架,便坐在窗下,预习新的课业。
云岫完成了每日的纺线“功课”后,显得有些无所事事。她先是去看了看自己的豆芽根须(虽然豆芽已被吃掉,但她仍留着那些根须,想看看它们会变成什么样),又跑到沈家院外,隔着篱笆看沈夫人绣花。那五彩丝线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,针尖起落间,山峦的肌理、云雾的流动渐渐显现,看得她心驰神往。
沈砚从书页间抬起头,看到窗外云岫那羡慕又有些无聊的神情,他放下笔,略一思索,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本蒙学用的《千字文》,走到院中。
“若是无事,”他将书递向云岫,声音平静无波,“可以认认字。”
云岫愣了一下,接过那本略显陈旧却保存完好的书册,翻开,里面是密密麻麻的、她大多不认识的墨字,旁边还有沈砚用细小工整的字迹做的注音和简单释义。
“我……我看不懂。”她有些赧然。
“无妨,”沈砚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,“我教你。”
于是,春日的院落里,便多了少年清朗的领读声和少女稚嫩的跟读声。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……”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,洒在书页上,也洒在两人专注的侧脸上。云岫学得认真,遇到难字,沈砚便会耐心地多教几遍,或用树枝在地上比划。偶尔有蝴蝶翩跹飞过,云岫的注意力会被吸引过去一瞬,沈砚也不催促,只静静等着她回过神来。
这情景落在不远处做针线的云娘子和绣花的沈夫人眼中,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、温和的眼神。云娘子低声道:“阿砚这孩子,真有耐心。”
沈夫人微微一笑:“岫儿肯学,也是好事。”
晌午时分,村里传来消息,镇上的集市明日重开,比往年还早了几天。这消息像一阵春风,吹动了村庄的宁静。妇人们开始盘算着要添置的油盐酱醋、针头线脑;男人们则想着是否需要添置些新农具,或是将家里的富余产出拿去换些钱钞。
午饭桌上,两家人自然议论起此事。
“明日我去趟镇上,”云大山道,“家里的盐快见底了,再打些油,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铁锹头。”
云娘子接口:“我也去,扯几尺夏布,给岫儿做新衣裳,再买些时兴的菜籽。”
沈清远沉吟道:“我正需添些纸张笔墨,也可同去。砚儿,你可要一同去看看?”
沈砚点了点头。
云岫立刻眼巴巴地望着父母:“爹,娘,我也想去!”
“去,都去!”云大山大手一挥,“正好,咱们一家人,明日一同赶集去!”
这“一家人”的自然称谓,让沈清远夫妇心中暖融,含笑应下。云岫更是高兴得饭都多吃了半碗,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要买那摊子上的绒花,还是吹糖人。
午后,阳光愈发和暖,甚至有了一丝初夏的征兆。云大山加固好了饭桌,满意地拍了拍桌腿。沈清远写完了一段札记,来到院中活动筋骨,看着儿子还在耐心地教云岫认字,那“赵钱孙李,周吴郑王”的诵读声,在他听来,竟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更觉悦耳。
云岫到底年纪小,学了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,眼神开始往那本《千字文》外的世界飘。沈砚察觉了,便合上书,道:“今日便到这里。识字非一日之功,贵在坚持。”
云岫如蒙大赦,却又有些不好意思,小声道:“谢谢阿砚哥哥。”
这一声“哥哥”,叫得极其自然,却让沈砚耳根微微一热,只“嗯”了一声,便起身回了书房。
傍晚,夕阳将云霞染成绮丽的锦缎。云岫抱着那本《千字文》,跑到母亲身边,指着几个刚刚学会的字,得意地念给云娘子听。虽然发音还有些稚嫩,却让云娘子欢喜不已,连声夸赞。
夜幕降临,春风送爽,带来远处油菜田里初开的、淡淡的混合香气。两家人在院子里纳凉,谈论着明日赶集的计划,语气里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小小热闹的期盼。那本被云岫紧紧抱着的《千字文》,仿佛一颗刚刚播下的种子,在她懵懂的心田里,悄悄埋下了对更广阔世界的好奇与向往。
正月廿六,这“绿意初萌,心田亦种欢喜因”的一天,就在木工活的细致、衣物的翻晒、花苗的惊喜、识字的启蒙和对赶集的期盼中,悠然度过。院外的田野依旧沉默,但院内的生机与人心里的活泛,却如这渐深的春色,一层浓过一层。希望的种籽,不仅在黑土之下,也在这一页书、一句教导、一次共同的出行计划里,悄然生根,静待破土而出,沐浴更多的阳光雨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