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夭不止一次对着铜镜发呆——九雪，到底能不能算她和相柳的儿子？
没有十月怀胎的笨重，没有分娩时的剧痛，没有彻夜哺乳的疲惫。
她与九雪之间的联结，似乎只有相柳那一点心头血和刚开始三年的寄生时光。
以相柳的本事，或许不需要母亲，自个也能造个九雪出来的吧？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就被她用力按了下去，指尖掐得掌心发疼。
“娘，你看毛球给我叼的花！”九雪举着一束野菊跑进来，花瓣上还沾着露水。
小夭连忙收敛心神，笑着接过花：“真好看。”
看着九雪得了表扬蹦蹦跳跳跑开背影，小夭又安慰自己——罢了，就算没有怀胎十月的生恩，至少会有养恩。
何况九雪一声声“娘”叫得那样甜，甜得能化开她心底所有的梗。
………………
辰荣军上下对九雪的好，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老兵们见了他会笑着塞块糖；
将领们训练间隙，会抽空做些木质刀剑陪他对练；
就连军属区妇人，见了他也会往他兜里塞个熟鸡蛋。
那种喜爱不是装出来的，是看着他就眉眼带笑，是怕他冷着饿着，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成辰荣的希望。
这一切，都与浩翎截然不同。
在浩翎时，百官见了九雪，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，送来的礼物非金即玉，可那笑里总带着点试探和疏离，连递礼物的手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。
九雪虽小，有了对比后就能把这种差别看得明明白白。
晚饭，桌上摆着小夭亲手做的蒸鱼，九雪扒着饭，突然抬头看向她，眼神里满是认真：
“娘，浩翎的女帝，是不是不如辰荣的九命侯啊？”
“啪”的一声，小夭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，瓷筷撞在碗沿发出刺耳的响。
那句话像根针，精准地扎进她心底最软也最疼的地方。
她是浩翎的大王姬，护不住她的家国；
就算成了女帝，也不是可与夫君比肩的人；
如今连在儿子眼里，都成了‘不如人’的存在。
积压多日的委屈和焦虑瞬间翻涌上来，小夭猛地提高声音：
“是！我就是处处差劲！配不上你们这些辰荣的大英雄们！
你要是觉得辰荣好，就留在这当你的小世子，别回浩翎了！”
九雪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吓懵了，不敢出声，埋着头大口大口地扒饭，噎得细细白白的脖子上冒起青筋。
洪江颇感头痛，眉头拧成了疙瘩，放下筷子先看向九雪，语气沉了沉：
“不许胡说。你娘在浩翎危急时振臂高呼稳住半壁江山，也给咱们辰荣争取了喘息的时间。
要是没有她，你出生时就是无国无家的孩子，这话以后再不许提。”
九雪忙不迭点头，做出副乖巧模样：
“娘，我错了……我再也不说了……”
洪江这才转向小夭，语气缓和了些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：
“相柳出事，你心里不好受，我懂。
可你讽刺‘辰荣的大英雄们’是连我也一起骂进去了。”
洪江顿了顿，拿起汤碗给九雪盛汤，眼底泛起些暖意：
“当年相柳跟我说九雪存在时，你不知我有多高兴！
九雪和许多像他一样的孩子如同一把火，点燃了大家被几百年艰苦环境消磨殆尽的意志。
再加上相柳这二十多年的筹谋布局，让躲在清水镇苟且偷生的残军改头换面。
那些以前想过，没能力或不愿做的事，突然就变得非做不可。
辰荣的大英雄们拼命血战是为了什么？
为了给辰荣军的后代挣一个能坦然存于世间的身份。
让他们有国有家，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。
找出辰荣斐只是复国计划中最简单的一步。
还要把所有细节都安排得天衣无缝，让旁人就算有怀疑也抓不到半点把柄。
你知不知道我们做了多少周全计划？这背后有多少辰荣大英雄在付出？
你气恼相柳杀西炎帝、盗兵符逼五王谋反没事先与你商量，就连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做了这许多。
你想过没有相柳一个人完成这些事有多困难？
他不是不跟你说，而是没法说。
事情没发生前，任何一句妄言或出现一点纰漏疏忽，牧歌洲极可能就是无数浩翎、辰荣好男儿的埋骨之地！
大战在即，他独自扛下所有因果，既要稳住军心鼓舞士气，更要护着你和九雪。
他怕把你卷进这浑水里，那样的凶险，他不愿让你经历。
相柳为辰荣操持了几百年，辰荣人敬他、爱他，是他应得的。
这份荣光能福及你和九雪，你该为他骄傲才是。”
洪江的话像一盆温水，浇灭了小夭心头的怒火，却也让她鼻子发酸。
女人那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——委屈、不安、焦虑、恐慌，在男人的家国大义面前，似乎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矫情。
无力争辩也没有理由争辩，小夭站起身，对着洪江福了一礼，声音带着些沙哑：
“是小夭口无遮拦，望义父宽宥。”
她转向九雪吸了吸鼻声音放软：
“九雪，是娘不好，不该把火气撒在你身上。
你没有说错，娘这个浩翎女帝当得确实窝囊。
浩翎的官员怕我贪恋权势不肯退位，连带着对你也不真心，是娘拖累你了。”
九雪放下筷子，拖着凳子乖巧移到小夭身边说：
“娘，我不稀罕什么小殿下，咱们不回浩翎了好不好？”
“好，至少你不用回去了。”
“那娘呢？”九雪抬起头，泪眼婆娑地看着她，“娘去哪，我就跟到哪。”
当年幼小的她也很想这样对母亲说……小夭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，牵起嘴角笑道：
“你在哪，娘就在哪。”
夹了块最嫩的鱼肉，仔细剔干净刺，放进九雪碗里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：
“多吃点热乎的。明天咱们就出发去极北之地，很长时间没有热食吃。”
“好！”九雪用力点头，看着小夭眼底那抹藏不住的伤感，手里的筷子慢了下来，鲜美的蒸鱼含在嘴里没了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