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三刻,城南枯柳巷
两副黑漆棺木横陈巷口,棺头朝仓门。晨雾未散,棺面凝着细密露珠,像死人出的冷汗。
韩青率五十鹰扬卫分列巷墙两侧,弩箭上弦,腰刀半出。巷内十九户人家门窗紧闭,连犬吠都无。
仓门是两扇包铁榆木,兽环衔着锈锁。门楣悬匾,字迹斑驳难辨,隐约看出“厚德”二字。
林夙策马至棺前三丈处,勒缰。
“胡万才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在空巷里撞出回音,“本官给你一炷香。自出受缚,躺进左边这副棺,我保你族人流刑不斩。过时——”
他抬手指向右边空棺:
“便请君入此棺,九族同葬。”
仓内死寂。
辰时初,第一炷香燃尽
韩青正要挥手,仓门忽然洞开一线。
胡万才踉跄而出,锦衣皱如腌菜,脸上肥肉松垮垮垂着。他身后跟着四名护院,皆是江湖打扮,手按刀柄。
“林夙!”胡万才嘶吼,声音却虚得发飘,“你、你真要赶尽杀绝?!”
“非我赶尽,”林夙下马,靴底踏碎青石板上的薄霜,“是你自己把路走绝了。军械走私、勾结羌部、刺杀钦差——哪一条不够你死三次?”
“那些账……”胡万才眼珠乱转,“是周长史逼我!孙参议也有份!还有京城镇国公府!你为何只盯着我?!”
林夙不答,从怀中取出赵佥事的血供,当众展开:
“天顺十九年至二十四年,经你手出西北的军弩三千二百具,箭簇十二万枚,精铁甲片五千副。其中四成流入羌部王庭,三成转售西域马贼,剩余三成……你自己说说,藏在何处?”
胡万才面色惨白如纸。
“不说?”林夙收起供词,“那便请胡老板躺棺。你死后,我自会开仓清点——听说里头还有你与镇国公府二公子赵皓的密信?正好,一并呈送御前。”
“你不敢!”胡万才尖叫,“赵二公子是陛下亲甥!你动他,便是打皇室的脸!”
“皇室的脸,”林夙缓步上前,一字一顿,“早被你们这些蛀虫啃烂了。”
话音落,他身后鹰扬卫齐齐踏前一步。
甲胄铿锵,如雷碾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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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私仓后院高墙
顾寒声如壁虎贴墙,耳贴青砖。墙内传来轻微脚步声——不止一人,且步法沉稳,绝非普通护院。
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。
十三名兄弟分作三组,两人持弩踞守对面屋顶,四人绕向东侧角门,剩余七人随他翻墙。
翻越瞬间,顾寒声瞥见院内景象:仓房竟是三层砖楼,底层无窗,二三楼箭窗密布。院中停着三辆篷车,车辙印极深,显然满载。
更诡异的是——楼顶蹲着两名弓手,衣饰非中原样式,皮帽翻毛,竟是羌人。
“果然在交货。”顾寒声无声落地,滚入柴垛阴影。
东侧角门忽然传来闷哼,随即是重物倒地声。他心头一凛:自己人还未动手!
几乎同时,三楼箭窗洞开,五支弩箭齐射,目标却是——院中那四名护院!
护院猝不及防,两人中箭倒地。剩余两人拔刀怒吼:“姓胡的!你黑吃黑?!”
仓门轰然打开,胡万才的管家冲出,脸色狰狞:“二公子有令!今日在场一个不留!杀!”
院内瞬间大乱。
羌人弓手与护院厮杀,管家率仓内死士围攻羌人,而角门处又涌入七八名黑衣刀客——看身形步法,竟是青鸢外围的“清道夫”!
顾寒声瞬间明了:这是三方混战!
胡万才想灭口羌人使者,吞掉货款;
羌人察觉有诈,先发制人;
青鸢则要趁乱取走某样东西——很可能是胡万才与赵皓的密信原件!
“夺信!”顾寒声低喝,率七人直扑仓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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巷口,第二炷香燃至过半
仓内杀声隐约传来。林夙神色不变,韩青却按刀欲动:“大人,里头打起来了。”
“让他们打。”林夙凝视仓门,“狗咬狗,省我们力气。”
正此时,巷尾忽传来马蹄疾响。一骑飞驰而至,马背上是名驿卒,高举黄封:“圣旨到——凉州文武跪接!”
林夙眉峰骤挑。
驿卒滚鞍下马,喘息未定:“陛下……陛下追加口谕!西北案涉案人等,无论官职,即刻锁拿进京!不得擅杀!违者……违者以抗旨论!”
胡万才闻言,如濒死抓住浮木,狂笑出声:“林夙!听见没有!陛下要活的!你杀不了我!”
林夙接过圣旨细看,朱批墨迹犹湿——竟是昨夜子时发出,六百里加急,算时辰,该是在他收到前一道密旨后不久。
陛下改主意了。
为何?
他脑中闪过赵佥事的话:“……那交易至今未断。”闪过苏烬所言:“四成入内库。”
莫非陛下突然保胡万才,是怕他吐出宫内那条线?
“大人?”韩青急问。
林夙沉默三息,忽扬手:“鹰扬卫听令!”
“在!”
“圣旨要活的——”他声音斩钉截铁,“那便打断手脚,留一口气押送京师!”
胡万才笑容僵住。
五十弩箭齐抬,对准仓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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仓内,三层暗室
顾寒声踢翻最后一名青鸢刀客,从对方怀中搜出半封烧残的信。扫过内容,心头剧震——信中竟提及“北辰旧部潜逃名录”,末尾有潦草批注:“名单在仓,速取毁。”
他猛抬头,看向暗室北墙。
墙边立着一座青铜貔貅香炉,兽口衔珠。想起苏烬所说“胡万才每回开仓必念‘北辰归矣’”,他快步上前,握住兽头左旋三圈,右旋两圈。
“咔嗒。”
香炉底座滑开,露出向下石阶。腥风扑面,夹杂着铁锈与腐木气息。
“你们守门。”顾寒声夺过火把,孤身下行。
石阶曲折向下十余丈,竟是一处天然洞窟改造的秘库。洞壁嵌满铁架,架上非金银,而是一卷卷皮纸、一匣匣火漆封的信、以及——整整三排灵位。
灵位无名,只刻编号:北辰甲壹、北辰甲贰……直至北辰癸拾玖。
共五十九牌。
火把光摇曳,照见正中石台上置一铁盒。盒未锁,内里是一本名册,封皮褪色,仍能辨出《天顺十九年西北戍卒更替实录》字样。
顾寒声翻开首页,呼吸骤停。
名册记录的并非普通戍卒,而是北辰将军麾下亲卫营。五十九人,皆在当年“谋反案”中被定为“从逆”,满门抄斩。
但名册末尾有朱笔批注:
“甲柒、丙叁、戊拾壹……等十二人未获,疑潜逃。各州府暗捕十年,无果。”
未获者名单中,有一个名字被圈了三次:
苏烬。
顾寒声握册的手微微发颤。原来苏烬竟是北辰亲卫营逃犯!那林夙知不知情?若知情,为何敢用?
正思虑间,洞窟深处忽传来铁链拖地声。
他猛转身,火把高举。
黑暗里,一道佝偻身影缓缓走出。那人头发花白披散,手脚拴着铁镣,囚衣破烂如缕,唯有一双眼亮得骇人。
“十年了……”老者声音嘶哑如磨砂,“终于……有人来了。”
顾寒声刀已出鞘半寸:“你是何人?”
老者咧开嘴,露出仅剩的三颗黄牙:
“北辰将军账下,掌书记,文谦。”
他颤巍巍抬手,指向顾寒声怀中名册:
“那本册子是假的。真的……在我脑子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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巷口,第三炷香燃尽
仓门轰然破开,胡万才被两名护院架出,左腿中箭,血染半身。他身后,羌人使者、青鸢刀客、护院死士混战而出,如一群撕咬的困兽。
林夙抬手。
五十弩机同时扣发,箭雨覆盖院口。惨嚎声起,第一波冲出的七人瞬间倒地。
“留胡万才活口!”林夙厉喝。
韩青率十人挺刀突进,如楔子切入混战。羌人弓手见势不妙,吹响骨哨,欲翻墙遁走,却被外围鹰扬卫的弩箭逼回。
混战中,一名青鸢刀客忽然扑向胡万才,刀光直刺其心口——竟是要灭口!
千钧一发,斜刺里飞来一柄短斧,精准劈中刀客后颈。
顾寒声自仓门冲出,血染半臂,左手握那名册,右手提着一串铁镣——镣铐另一端,锁着那名枯瘦老者。
“明台!”他疾呼,“仓下有秘窟!此人自称北辰掌书记!胡万才囚他十年,逼问真账下落!”
林夙瞳孔骤缩。
胡万才见状,发出绝望嘶吼:“文谦!你敢胡说,我杀你全家!”
文谦抬起浑浊的眼,看向林夙,又看向他腰间玉佩。忽然,老者跪倒在地,以头抢地,嚎哭如狼:
“将军……北辰将军的佩玉……苍天有眼!苍天有眼啊!”
哭声中,他从口中抠出一枚蜡丸,捏碎,内里是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,密密麻麻写满小字。
“真账在此……”文谦双手奉上丝绢,老泪纵横,“胡万才逼老朽做假账三十年……真账记录每笔军械去向、经手人、分润比例……其中三成,直通内承运库!另有镇国公府吃空饷、走私盐铁、勾结羌部王庭的实据!”
林夙接过丝绢,指尖拂过墨迹——字迹虽微,却力透绢背,显是血泪写成。
他缓缓抬头,看向面如死灰的胡万才:
“现在,你连躺棺的资格都没了。”
胡万才浑身一软,瘫倒在地。
巷外忽传来隆隆马蹄声,如闷雷滚地。一名鹰扬卫斥候狂奔而入:“大人!镇国公府亲卫营三百骑,已到城外十里!声称奉旨‘协查’!”
林夙冷笑:“来得好快。”
他收起丝绢,环视全场:
“韩青,将胡万才、文谦、羌使、青鸢俘囚分开关押,重兵看守。顾寒声,率你部清理秘窟,所有账册信札装箱封存。”
“那镇国公府亲卫营……”
“让他们来。”林夙转身,望向巷外渐亮的天光,“陛下既要‘协查’,我便开仓,请他们看看——这满仓的罪证,够不够砍三百颗脑袋。”
晨风骤起,卷动巷内血腥。
两副黑棺静静横陈,棺盖未合,像两张巨口,等着吞下更多亡魂。
而真正的雷霆,此刻才刚要炸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