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初,漕衙地牢三层
烛台插在生锈的铁环里,火苗被渗下的水汽压得只剩豆大一点。赵佥事缩在干草堆上,囚衣裹着纱布,纱布渗着黄红混杂的脓血。他听见铁门开启的声音,浑身一颤,像受惊的田鼠。
林夙没带护卫,只提一盏白纸灯笼,光晕将他身影拉得细长,爬上牢壁湿滑的青苔。他在牢门外五步处止步,将灯笼搁在地上。
“赵明堂。”林夙唤他表字。
赵佥事猛地抬头,乱发间一双眼睛肿得只剩缝隙:“你、你怎知……”
“天顺七年进士,三甲第一百四十二名。座师是已故的礼部右侍郎周慎。”林夙声音平缓,如诵县志,“初授凉州卫经历,后迁都督府佥事,掌管军械簿册凡十一载。”
赵佥事嘴唇哆嗦,半晌挤出一句:“林大人……要杀便杀……”
“我不杀账房。”林夙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——正是顾寒声夺来的走私账目副本,轻轻放在灯笼旁,“这账做得精巧。军弩记为‘农具改良铁机’,箭簇写作‘垦荒犁头’,连火药的硫磺硝石,都拆成了‘药材’与‘染料’。”
他翻开其中一页,指尖点着某行:
“唯独这一笔,你写岔了。天顺二十三年腊月,出‘重犁’三百具。可那年腊月,羌部大雪封山,凉州所有垦荒皆停。这三百具‘重犁’,犁了哪片冻土?”
赵佥事脸色惨白如纸。
“做假账的人,总忍不住留一处破绽。”林夙抬眼看他,“或是良心未泯,或是备着将来反咬一口。赵明堂,你是哪一种?”
牢内死寂,只有水珠滴落的嗒、嗒声。
忽然,赵佥事喉咙里发出呜咽,像受伤的兽。他扑到栅栏前,十指抠着木栏:“我不是主谋!我只是记账!胡万才逼我……周长史拿我幼子前程要挟……我、我若不从,他们便让我‘暴病’!”
“账上有一笔‘北辰’。”林夙不为所动,声音冷如铁砧,“天顺十九年春,出‘精铁千锤’五十套。收货方空白,但备注写‘旧债’。这笔账,你从何记起?”
赵佥事浑身剧震,瞪大眼睛:“你、你竟查到这个……”
“说。”
“那……那是上一任佥事临终前移交的暗账。”赵佥事瘫坐在地,眼神涣散,“他说……那是‘北辰将军’早年与羌部某头人约定的军械债,后来北辰事发,债却未销。胡万才接手后,继续以此名义走货,实则……实则是与西羌王庭做交易!”
林夙瞳孔微缩:“北辰与羌部有约?”
“不是约,是质。”赵佥事喘着粗气,“北辰当年在西北练兵,曾俘西羌王幼弟。后以军械换其归,立契为凭。契书一式两份,北辰那份随他身死不知所踪,羌部那份……胡万才花重金买了回来,从此便握着这条通道。”
灯笼火苗倏地一跳。
林夙沉默良久,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——正是皇帝赐金牌时一同交付的那枚,上刻螭纹,背有灼痕。
“这块玉佩,你可见过?”
赵佥事眯眼细看,忽然倒抽冷气:“这、这是北辰将军的贴身佩!当年抄家时理应没入宫中……怎会在你……”
话未说完,他已反应过来,浑身抖如筛糠:“你、你是陛下派来清查北辰旧案的?!怪不得……怪不得你敢动凉州!”
林夙不答,收起玉佩:“账本原件在何处?”
“在……在胡万才书房暗格,但钥匙由周长史保管。”赵佥事扑上前,“大人!卑职愿戴罪立功!卑职知道胡万才在城南有一处私仓,藏着他这些年搜刮的古玩金银,价值不下三十万两!还有……还有他与京城镇国公府的密信往来,都藏在仓中夹墙里!”
“条件?”
“保我幼子性命!”赵佥事磕头,额抵污地,“他今年刚中秀才,对此事一无所知!求大人给他一条生路!”
林夙凝视他半晌,从袖中取出另一张纸——竟是早已写好的《证罪陈情书》,末尾留着画押处。
“画押,指认胡万才、周长史、孙参议三人主谋。你幼子我会派人接出凉州,改名换姓,送往江南书院。”林夙将纸从栅栏底缝推入,“至于你——罪当斩。但若供出镇国公府牵扯,我可奏请流刑,不累及亲族。”
赵佥事盯着那张纸,眼泪混着血污淌下。他咬破食指,在纸上重重按下指印,又就着血,在背面匆匆写下一行地址与暗号。
“私仓在此……暗号是‘北辰归矣’。”他哑声道,“胡万才每回开仓,必先念此四字,说是……说是镇一镇枉死者的怨气。”
林夙收纸入袖,起身提灯。
“大人!”赵佥事忽然喊住他,“还有一事……北辰将军当年并非谋反,他是发现了西北边军与羌部王庭有更大的交易,欲上书陛下,才遭灭口。那交易……至今未断。”
“证据?”
“北辰佩玉的灼痕。”赵佥事声音发颤,“那不是火燎,是密文火漆的残印。当年往来密信,以特制火漆封口,漆印遇热会显暗纹。大人若以烛火微烤玉佩背面,或可见……”
话音未落,地牢入口忽传来急促脚步声。
韩青疾步而下,脸色凝重:“大人,京城六百里加急——陛下密旨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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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城西铁匠铺后院
顾寒声按林夙所给地址叩门,三急两缓。门开一线,露出半张满是煤灰的脸。
“沙州来的?”那人声音粗嘎。
“明台让我来取‘犁头’。”顾寒声低声道。
门扉洞开。院内堆满废铁,炉火已熄,唯有一间厢房透出灯光。引路人至房前即止,躬身退去。
顾寒声推门而入。
房内陈设简陋,唯有一桌一椅一人。那人背对门口,正用绒布擦拭一把弩机——弩身造型奇特,竟与林夙赠予沙州的药弩同源。
“顾参军。”那人未回头,“我等你三日了。”
顾寒声按刀:“阁下是?”
那人转身。
烛光映亮一张四十余岁的面孔,左颊有一道深疤自眉骨划至下颌,但眉眼间竟与林夙有三五分相似。最骇人的是他右手——缺了三指,仅存拇指与食指,却稳如铁钳般握着弩机。
“鄙姓苏。”他放下弩机,“单名一个‘烬’字。”
顾寒声脑中电光石火:“你是……北辰将军旧部?”
“曾是。”苏烬扯了扯嘴角,疤痕扭动,“现在,是‘惊雷’埋在凉州最深的一颗钉。林明台该告诉你——我专司‘清账’。”
他从桌下拖出一口铁箱,开锁。箱内非金银,而是满满一箱账册、信札、舆图。
“这是凉州三十年军械走私的完整脉络。”苏烬以残手拍在册上,“胡万才只是台前傀儡,真正的主线有三条:一条通羌部王庭,一条通镇国公府,还有一条……”
他抬起独眼,目光如钩:
“通宫里。”
顾寒声脊背发寒:“宫里?!”
“没错。”苏烬抽出一封密信副本,信末印鉴模糊,却隐约能辨出“内承运库”字样,“军械所得巨利,三成流入西北官场,三成归镇国公府,剩余四成……经十三道洗转,最终入内库。这也是为何北辰将军当年必死——他截断了天子的私房钱。”
顾寒声骤然想起林夙所说“陛下既用且防”,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。
“明台可知此事?”
“他迟早会知。”苏烬合上铁箱,“我的任务,便是在他触及此线前,替他备好两样东西:一是足以扳倒胡万才、却暂不牵连宫里的‘干净证据’;二是若陛下翻脸时,能保他性命的‘护身符’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铁牌,抛给顾寒声。
牌上无字,只刻一道雷纹。
“自今日起,你麾下十三人并入‘惊雷·破军部’。”苏烬道,“但另有一任——林明台需要一支完全独立于‘惊雷’视线外的力量。你,可愿领?”
顾寒声握紧铁牌:“何为‘独立’?”
“即连我也不知你行踪,只凭雷牌为信。”苏烬眼中闪过暗光,“专司林明台不便亲自出手的‘脏活’。比如……”
他压低声音:
“比如三日后,胡万才私仓开启时,会有另一拨人也来‘取货’。那是镇国公府的人。我要你劫了他们的货,留活口,逼问出赵皓与凉州勾结的实证。”
顾寒声沉默片刻:“明台之意?”
“这正是明台不能知道的事。”苏烬笑了,笑容苍凉,“有些线头,执棋者不该亲手去扯。你我这样的人,生来便是为在黑暗里沾血。”
窗外忽起夜枭啼鸣,凄厉如泣。
顾寒声将铁牌收入怀中,转身欲走。
“顾寒声。”苏烬忽然叫住他,“黑石谷那二十三人,死得冤。但你要记住——在这局棋里,冤死是常态。若真想替他们讨债,就别让自己也成了可被舍弃的筹码。”
顾寒声未回头,只道:
“我的命,如今只押给明台一人。”
言罢推门而出,没入夜色。
苏烬独坐灯下,残手抚过那箱账册,低声喃喃:
“北辰将军,你若在天有灵……看看这局棋,是不是比当年更凶险了?”
他吹熄蜡烛,厢房陷入绝对黑暗。
唯剩院外风声呜咽,如万鬼同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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漕衙二堂,寅时
林夙跪接密旨。黄绫上的朱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凌厉:
“西北案限旬日结,首恶立斩,余犯押京。边市可开,然不得与羌部深勾连。卿当速返,京中有要务相托。”
短短三十余字,却透出三重机锋:
一催结案,是防他深挖;
二允边市,是给甜枣;
三召返京,是收缰绳。
韩青低声:“大人,陛下这是……”
“这是告诉我们,戏唱到高潮,该收锣了。”林夙卷起密旨,眼中无喜无怒,“但台下看客,未必答应。”
他走到窗前,东方已露鱼肚白。
一夜之间,赵佥事吐露北辰秘辛,顾寒声接掌暗刃,皇帝密旨催逼返京。三条线绞成一股,勒在脖颈。
“韩青。”
“在。”
“三件事。”林夙声音沉静如渊,“第一,持我令牌,调鹰扬军一卫,封锁胡万才私仓所在街巷,许进不许出。第二,将赵佥事画押的证词抄送京城都察院、大理寺、刑部,六百里加急。第三……”
他顿了顿:
“备两副棺木,一副刻‘佥事赵某’,一副空着。送往私仓门前。”
韩青愕然:“空棺是?”
“给胡万才预备的。”林夙转身,晨光映亮他半边脸庞,“告诉他,若自尽于此棺中,我可保他全族不诛。若负隅顽抗——”
他微微一笑,笑意寒冽:
“便让他试试,是北辰将军的怨气压得住场,还是我林夙的刀,更快。”
窗外,晨钟轰然撞响。
凉州城在钟声里苏醒,尚不知一场血色清洗,已迫至眉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