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的烛火燃到深夜,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承煜指间的奏章上,烫出个小小的焦痕。他盯着“藩王拥兵自重”几个字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——江南的靖王、西南的武王,皆是先皇胞弟,近年来借着“镇守边疆”的名义招兵买马,府中私兵竟达数万,户部递上的账册显示,各地藩王截留的赋税已占国库收入的三成,长此以往,国本堪忧。
“陛下,夜深了,该歇息了。”内侍轻手轻脚地添了灯油,见承煜眉宇间的郁色,忍不住劝道,“削藩之事重大,不如明日再议?”
承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目光扫过墙上的舆图,江南的富庶、西南的险峻在灯火下泛着冷光。他不是没想过强硬削藩,可一想起三十年前的“七王之乱”,血流成河的惨状至今让人心悸——那时先帝刚登基,几位叔王不满削权,联手起兵,战火蔓延半壁江山,最后虽平定叛乱,却也让国力损耗过半。
“硬来,怕是会重蹈覆辙。”他低声自语,指尖在靖王的封地狠狠点了点,“可若放任不管,他们迟早会生出异心。”
窗外传来夜露滴落的声响,带着深秋的凉意。承煜忽然想起二弟承砚——自母亲退居长乐宫后,二弟便主动请辞了中枢之职,在翰林院修书,看似不问政事,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点醒他。当年明玥请战北疆,朝臣一片反对,是二弟说“让她去,皇家子女,本就该有守护家国的担当”。
“传二殿下。”承煜起身,走到殿外透气。夜风吹起他的龙袍下摆,带着草木的清冽气息,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。
承砚来得很快,身上还带着翰林院的墨香。他穿着件月白色便袍,见了承煜也不行大礼,只随意作揖:“陛下深夜召臣,可是为藩王的事烦忧?”
“二弟都知道了?”承煜引他进殿,示意内侍上茶,“户部说,靖王上个月又增了五千私兵,借口防备海盗,实则……”
“实则是想在江南自立为王。”承砚接过茶盏,目光落在案上的奏章上,“陛下是想削藩,却怕兵戎相见?”
承煜点头,语气沉重:“先皇当年平定七王之乱,耗了三年,死了十万将士。朕不想再让百姓遭此劫难。”
承砚放下茶盏,走到舆图前,指尖在江南、西南等地划了个圈:“藩王之所以难治,是因为权力集中在一人之手。父死子继,世代经营,根基自然深厚。若能让他们的权力分散呢?”
“分散?”承煜皱眉,“如何分散?”
“推恩。”承砚转过身,眼里闪着智光,“但不是汉初的推恩令。汉初是让藩王诸子均有继承权,看似分散,实则容易引发内讧。臣想的是,让藩王的嫡子继承王位,其余诸子皆封为‘乡侯’‘亭侯’,由朝廷直接册封,食邑从原封地中划出,却不归藩王管辖,而是由郡县直接治理。”
他拿起笔,在纸上画了个简图:“比如靖王有五子,嫡子继承靖王之位,封地缩减三成;其余四子封为乡侯,食邑由朝廷派员管理,税收直接上缴国库。再过一代,他们的子嗣再分,不出三代,原本的藩王封地就会被拆成无数小块,各自为政,再难形成合力。”
承煜看着简图,眼睛渐渐亮了:“这样一来,藩王的权力会一代比一代小,而朝廷的控制力却越来越强。更重要的是,那些非嫡子的藩王子嗣,定会感念朝廷的恩遇,反而会制衡嫡子的势力。”
“正是。”承砚点头,语气笃定,“人性皆是如此,非嫡子本就对继承权不满,朝廷给他们机会获得封地,他们自然会站在朝廷这边。藩王若想反抗,首先要过自己儿子这关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而且,这法子不用一兵一卒,只需要一道圣旨,便能温水煮青蛙,让藩王的势力慢慢瓦解。”
承煜走到案前,拿起笔在奏章上重重圈了几个字,笔尖的墨汁溅在纸上,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清明:“好!二弟这个法子,比硬削藩高明百倍!既不会引发战乱,又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真是……”他转身看向承砚,眼里满是敬佩,“二弟的文韬,比朕强多了。”
承砚笑了,摆手道:“陛下过誉了。臣不过是在翰林院看的书多了些,知道些前朝的兴衰教训。真正能定夺此事的,还是陛下的仁心——不愿百姓遭难,才会想出这般兵不血刃的法子。”
承煜拿起承砚画的简图,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线条,忽然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。他想起母亲常说“治国如治水,堵不如疏”,二弟的法子,正是“疏”的智慧。
“明日早朝,朕便下旨推行此法。”承煜语气坚定,“让吏部、户部立刻拟定细则,务必让每一步都合情合理,让藩王挑不出错处,也让那些非嫡子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。”
“陛下英明。”承砚躬身行礼,眼底的笑意里带着欣慰。他知道,这道圣旨一旦发出,困扰大雍多年的藩王问题,终将迎来转机。
夜露渐重,承煜留承砚在偏殿歇息,自己却拿着简图回到案前,反复推敲细节。烛火映着他的侧脸,眉宇间的郁色已被决断取代。他忽然想起年少时,二弟总爱拿着书卷追在他身后,说“治国不仅要靠勇,更要靠谋”,那时他只当是耳旁风,如今才知,二弟的智慧,早已藏在那些看似平淡的话语里。
次日早朝,承煜颁布“改良推恩令”,果然如承砚所料,藩王们虽心有不满,却挑不出明面上的错处——毕竟是给自家儿子封赏,反对便是不顾亲情;而非嫡子们则纷纷上表谢恩,称赞陛下“仁德布于天下”。
不出半年,江南、西南等地的藩王封地已开始拆分,私兵数量锐减,朝廷的税收却增加了两成。承煜站在紫宸殿的丹陛上,望着阶下俯首的群臣,忽然对身边的内侍说:“传朕旨意,赏二殿下黄金百两,锦缎千匹,再把朕珍藏的那套《史记》送给他。”
内侍领旨而去,承煜的目光望向翰林院的方向,那里的墨香,正随着新政的推行,一点点浸润着大雍的肌理,让这片土地,在不动声色间,走向了更安稳的未来。而他知道,这一切的开端,是那个深夜里,二弟递过来的那杯热茶,和那句“堵不如疏”的智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