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在绝对的控制与孤寂中,失去了原本的意义。对于被牢牢束缚在病床上的秦明而言,白天与黑夜的交替,仅仅意味着头顶那盏惨白灯光下,无边无际的、凝固般的时光流逝。
每一次护工前来进行粗暴的灌食、或是更换那充满屈辱意味的纸尿裤,都成了他确认时间尚且流动的唯一坐标。
绝望如同深水下的海草,缠绕着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他开始怀疑自己精心策划、甚至为此沾沾自喜的“金蝉脱壳”之计,是否是一个愚蠢到极致的决定。
看守所里,郑七的暴力至少是鲜活的、有反应的,而这里,是死寂的、是将人作为物件一样处理的、冰冷的程序。他宁愿回去面对郑七的拳头,至少那证明他还被当作一个“人”来对待,哪怕是以最恶劣的方式。
这种彻底的、非人的处境,让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“物化”,灵魂仿佛也要在这片惨白的寂静中消融殆尽。他的人生,从未如此灰暗,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亮光。
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彻底崩溃,或者被那随时可能降临的、会导致“变白痴”的镇静剂摧毁时,转机,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。
几天后——或许是几天,他已经对时间失去了准确的感知——那扇厚重的铁门再次打开。两名护工一言不发地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带,将他架起来,拖出了这间如同金属棺材般的单人病房。
他的心脏因为一丝微弱的希望而加速跳动。是要换到普通病房了吗?是要结束这非人的禁锢了吗?
他被带到了同一楼层走廊的另一端,推进了另一间病房。这间病房稍大一些,有两张并排固定在地面上的病床。虽然墙壁依旧是柔软的包裹材料,铁门依旧厚重,但至少,这里不再是他一个人。
而且,他欣喜地发现,虽然四肢依旧被皮质束缚带固定在了床架上,但束缚的力度似乎比之前稍松了一些,让他至少可以轻微地活动一下手腕和脚踝。这种微不足道的“自由”,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。
更让他感到慰藉的,是他的室友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斯文的年轻人,穿着和他一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,安静的躺在靠里面的那张床上。他有着一头略显凌乱却并不肮脏的黑色长发,面容清秀,甚至带着几分阴柔的美感。最让秦明心头一暖的,是对方的眼神,温和、平静,没有其他精神病人常见的狂躁、呆滞或攻击性。
“你好,”长发青年看到他进来,主动开口,声音温和悦耳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,“新来的?”
“是……是的。”秦明连忙回答,声音因为许久未正常交谈而有些干涩沙哑。他贪婪地享受着这久违的、正常的人类交流,哪怕对象是一个精神病人。
“我叫陈美娇。”青年微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。
秦明愣了一下,这个名字……相当女性化。但他很快压下心中的怪异感,在这种地方,名字的怪异又算得了什么?他急切地报上自己的名字,仿佛要借此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。
接下来的时间里,秦明仿佛要将之前积攒的所有沉默和压抑都倾诉出来。他不停地找陈美娇说话,语无伦次地讲述着自己的委屈,抱怨着护工的粗暴,诉说着这里的非人待遇。他甚至隐晦地提及自己是被“冤枉”的,原本有着大好的前途。
陈美娇一直安静地听着,脸上始终带着那温和的、近乎悲悯的笑容。他偶尔会点点头,插上一两句安慰的话,比如“这里确实不容易”、“忍一忍总会过去的”、“你看起来不像坏人”。他的态度是那样友善,言语是那样体贴,在这片绝望的精神病院孤岛上,仿佛一盏微弱却温暖的灯,驱散了秦明心中大片大片的阴霾。
秦明感觉自己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了许久,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。这个叫陈美娇的室友,就是他灰暗人生中骤然出现的一缕光。他甚至开始觉得,或许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,只要有一个能正常沟通的伙伴,日子总能熬下去。
夜色渐深,病房里熄了灯,只有门上方观察窗透进来的走廊灯光,在室内投下微弱的光晕。长时间的倾诉和精神放松带来的疲惫感涌上,秦明终于在束缚带的限制下,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猛地被一阵轻微的、却极不寻常的响动惊醒。
那是一种……金属摩擦的细微声音,以及布料窸窣的声音。
他心中一紧,下意识地想翻身坐起,却被束缚带牢牢限制,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,身下的铁架床随之发出了一阵刺耳的“吱嘎”声。
他急促地喘息着,心脏狂跳,循着声音的方向,惊恐地扭过头,看向旁边陈美娇的床铺——
床上空空如也!
束缚带被解开了,胡乱地堆在床上,本该躺在那里的人,不见了踪影!
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!他去哪儿了?怎么解开束缚带的?
秦明瞪大了眼睛,在昏暗的光线中拼命四处张望。
然后,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病房那扇唯一的、被铁栏杆焊死的窗户边。
月光,清冷如霜,透过栏杆的缝隙,在柔软包裹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、如同牢笼栅栏般的影子。
而在那一片明暗交错的光影中,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。
是陈美娇。
他背对着秦明,面朝窗户,一动不动,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他那头黑色的长发在月华下泛着幽暗的光泽。
似乎是听到了秦明弄出的动静,又或者是感受到了那惊恐的注视。
陈美娇的头,开始极其缓慢地、一寸一寸地转了过来。
月光勾勒出他清秀的侧脸轮廓,然后,逐渐照亮了他的正脸。
秦明的呼吸骤然停止,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他看到了。
在月光下,陈美娇的那双眼睛,不再是白天时的温和与平静。
那是一双……漆黑如墨,深不见底,此刻正泛起冰冷、非人光泽的眸子。那目光中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令人骨髓冻结的……审视。
仿佛在打量一件物品,一件……需要被“修正”的不完美的物品。
无声的恐惧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秦明所有的感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