审讯室里的空气,因为冯建国那句“我等不到了”,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。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苍白病态的脸上,竟映出几分奇异的平静,甚至可以说是……祥和。与这间专门用于挤压谎言、瓦解心理防线的房间格格不入。
他看着面前两名面色严峻的刑警,那个年轻的(李振)脸上还残留着被点破“诱供”后的惊悸与不甘,而那个年老的(王勇)则像一口深井,所有的波澜都收敛在了深邃的眼眸之后。
冯建国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这种效果,又或者,他早已超脱了这种人与人之间无声的角力。他缓缓地,用一种近乎聊家常的平淡口吻,开口说道:
“医生告诉我,胃癌,三期。”他抬起被铐住的手,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胃部,“里面烂完了。大夫说,要是能彻底戒酒,好好治疗……”他顿了顿,嘴角扯起一个微小的、带着苦涩与嘲弄的弧度,“最多,也就一个月。”
他目光有些飘忽,仿佛穿透了墙壁,看到了那个给他下最后通牒的医生,或者,是看到了某个永远离不开的“老伙计”。
“酒这东西,陪了我一辈子。”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温情,“高兴的时候喝,愁的时候更得喝。它让我丢了工作,气跑了老婆,连女儿……都不愿意认我这个爹了。”说到女儿,他眼神黯淡了一瞬,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麻木的平静,“你说,我都到这步田地了,最后这一个月,还能把这老伙计给扔下?我做不到啊。”
他像是在问两位警察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随即,他抬起头,脸上那淡然的笑容又浮现出来,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礼貌:“两位警官,能不能……给我支烟抽?”
王勇和李振都沉默着。这个消息太过突然,一个行将就木的癌症晚期患者,一个疯狂的、实施严重暴力犯罪的凶徒,这两种身份叠加在同一个人身上,带来一种极其诡异的错位感。
王勇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自己常抽的、牌子不算好的香烟,站起身,绕过桌子,递到冯建国嘴边,然后“啪”一声按动打火机,橘黄色的火苗凑了过去。
冯建国就着火焰,深深地吸了一口,烟雾涌入肺部,引发了一阵压抑的、沉闷的咳嗽。他缓了缓,然后才满足地、长长地吐出一股灰白色的烟圈。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腾,模糊了他那张缺乏生气的脸。
“谢谢。”他低声道了一句。
香烟在他粗大、指节泛白的手指间燃烧,他盯着那一点明灭的红光,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。
“说起来,我这一生啊,真是……平平无奇。”他的语调平缓,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,“上学的时候,成绩不好不坏,老师眼里从来看不到我。工作了,在厂里当个技工,也是普普通通,既没混上个官半职,也没练出啥惊天动地的技术。后来厂子效益不好,下岗了,就更没啥可说的了。”
“结婚……也算是平平无奇吧,经人介绍,觉得还行,就结了。日子嘛,凑合过。”他吸了口烟,“后来,就是因为这酒。”他晃了晃手里的烟,仿佛烟就是酒,“越喝越多,越喝越控制不住。老婆开始是吵,后来是哭,再后来……就跑了,带着女儿。女儿那时候还小,现在……早就长大成人了,一直在她爷爷奶奶家,不愿意搭理我。成年之后,跟我之间,就更没什么往来了,一年到头,连个电话都没有。”
他的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怨恨,也没有明显的悲伤,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陈述。
“当医生告诉我,就剩下一个月的时候,我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,想了很久。”冯建国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,那双灰暗的眼睛里,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光,“我就在想啊,我冯建国这一辈子,活了四十多年,就像河滩上的一颗小石子,扔进去,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。没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事,好像……也没特意去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。就这么……混着,活着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,然后将烟蒂按灭在审讯椅扶手上特制的、小小的烟灰缸里。
“我这一生过得虽然平凡,但我不想……最后还平平凡凡地、像一滩烂泥一样,悄无声息地死在哪个角落里,臭了都没人知道。”
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两位警察,这一次,那目光里多了一些东西,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。
“然后,我就在那个……快音上,看到了那些消息。”他指的是孙婷婷案引发的舆论风暴,“网上吵翻了天,说什么的都有。那个叫林风的小伙子,还有那个女警察张倩,还有那个死了的女学生……真真假假,乱七八糟。”
“我分不清楚究竟谁对谁错。”他摇了摇头,随即又点了点头,像是肯定了自己的某个想法,“所以,我决定,自己去查查看。”
李振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,他预感到,关键的部分要来了。王勇则依旧沉稳,只是放在桌下的手,不自觉地握紧了些。
“我去了那个孙婷婷的学校。”冯建国继续说道,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,仿佛在说去菜市场买了趟菜,“装作是找人的,或者就是闲逛的老头。我跟学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聊过,跟一些学生也搭过话,还在她们宿舍楼附近转悠了好几天。慢慢的,事情的来龙去脉,我也就摸清楚了个大概。”
他抬起眼皮,看向李振和王勇,坦然地说道:
“所以,我就杀了她。”
“你杀了孙婷婷?!” 李振再也控制不住,脱口而出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,“在哪里杀的?什么时候杀的?!”
他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今天上午隔壁组接到报案,在工业大学女生宿舍楼前发现一具年轻女尸,死状极惨,嘴巴里还被塞了破碎的灯泡!由于孙婷婷之前是舆论焦点,此案立刻引起了高度重视,只是还没和他们正在审讯的冯建国撞车案并案侦查。此刻冯建国亲口承认,瞬间将两起惊天大案串联了起来!
旁边的王勇在李振开口时,就用胳膊肘极其隐蔽且用力地捅了他一下,眉头紧锁。审讯最忌在嫌疑人交代关键问题时被打断,很容易让其清醒过来,或者产生抗拒心理,导致后续审讯困难。他心里暗骂这小子还是太嫩,沉不住气。
然而,冯建国似乎并不在意被打断。他看了看李振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,没有丝毫不悦,也没有立刻回答。他又缓缓拿起之前王勇放在桌边的烟盒,用眼神示意了一下。王勇沉默着,再次抽出一支,给他点上。
冯建国深深地吸了一口,享受般地眯起眼睛,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。
“我是昨天晚上,”他吐着烟,继续说道,“在孙婷婷的家里,把她抓住的。”
王勇见冯建国并没有因为李振的打断而停止交代,反而愿意继续说下去,心里稍稍松了口气。他瞥了李振一眼,眼神里带着警告,但也没有再阻止他发问。有时候,一个急躁的提问者,反而能刺激嫌疑人说出更多细节。
李振接收到师父的眼神,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一些,追问道:“昨天晚上?那为什么非要把孙婷婷带到她所在的学校,再将其杀害?还有,你说是昨天晚上在孙婷婷家抓到的她,那她的父母呢?当时在哪里?”
冯建国抽着烟,缓缓回答道:
“孙婷婷的父母,被我绑了起来,堵住了嘴。现在……应该还在她家里吧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只是暂时请那对老夫妻在某个角落待一会儿。
然后,他话锋一转,回答了李振的第一个,也是最关键的问题。
“至于为什么非要把她带到校园里……”冯建国的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悠远,似乎在回忆他“调查”时听到的某个片段,“那是因为,我在打听事情经过的时候,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,这个孙婷婷,曾经在很多人面前,大庭广众之下,发过一个誓。”
他顿了顿,确保两位警察都在听。
“她说,那个小伙子猥亵了她,如果她撒谎那她就……从宿舍楼上跳下去。”
冯建国脸上那种淡然的、甚至带着一丝病态满足感的笑容又浮现出来。
“既然如此,”他轻轻弹了弹烟灰,语气平静得令人发毛,
“那就求仁得仁。她发誓指的是哪栋楼,我就让她从哪栋楼上……跳下去。”
话音落下。
审讯室里,只剩下香烟燃烧时细微的“嘶嘶”声,以及李振那无法抑制的、粗重而惊骇的喘息声。王勇看着对面那个形容枯槁、生命已如风中残烛的男人,一股寒意,从尾椎骨沿着脊柱,瞬间冲上了天灵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