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局刑警支队的审讯室,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、陈旧烟草和人体汗腺分泌物的复杂气味。这种味道渗进墙壁、钻进桌子缝隙,成了压力与对抗的无形背景。
老刑警王勇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,带着一股子从外面带进来的、尚未被室内浑浊空气同化的微凉气息。他跟这间屋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,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,包括头顶那盏惨白日光灯工作时发出的、几不可闻的嗡嗡声。
他身后跟着的是徒弟李振,一个从警校毕业刚满两年的愣头青,干劲足,眼神里还带着没被案牍和人性的复杂磨平的锐利,此刻,这锐利里更多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——毕竟,开车在市局门口撞警察,还是已经处于风口浪尖的张倩,这案子太大,太恶劣。
两人在审讯桌后坐下,金属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。
桌子对面,铐在特制审讯椅上的,就是那个制造了这场风波的司机。
冯建国。
王勇的目光像两把刷子,不动声色地将对面这个男人从头到脚刷了一遍。
太普通了。
扔进人海里,眨眼就找不着的那种。四十五六岁的年纪,或许更显老些。头发有些稀疏,夹杂着不少白发,胡乱地梳着,谈不上什么发型。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、领口都有些松懈的深蓝色夹克,里面是件灰色的旧毛衣,下身一条看不出品牌的黑色裤子,脚上一双鞋底沾着干涸泥点的劳保胶鞋。
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,不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白,更像是身体内部有些毛病,气血不足的样子。眼袋很重,嘴唇没什么血色,干燥得起皮。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关节粗大,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没能完全洗掉的、像是机油之类的黑色污渍。
整个人看起来,就是一个为生活奔波、身体还不太好的底层劳动者。疲惫,麻木,甚至有点孱弱。
这样一个人,会是蓄谋已久、手段狠辣、在市局门口众目睽睽之下,精准驾车撞击一名前警官的凶徒?王勇心里画了个问号,但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。干这行久了,他深知人不可貌相。越是看起来不可能的,往往越是藏着惊人的真相。
李振显然没有师父这份沉得住气。他盯着冯建国,眼神里的火苗蹭蹭往上冒,就是这个人,把张姐撞成了那样!虽然张倩之前办案有问题,停职审查,但那也是警察!是内部问题!轮不到一个外人用这种方式来“执行正义”!
“姓名。”王勇开口了,声音平稳,带着程序化的冰冷,打破了审讯室的寂静。他按下了桌上的录音设备,红色的指示灯亮起。
冯建国抬起眼皮,那双眼睛也没什么神采,像是蒙着一层薄灰。“冯建国。”声音有些沙哑,但很平静。
“性别。”
“男。”
“年龄。”
“四十六。”
“家庭住址。”
“北城区,建设路,老轴承厂家属院,三栋二单元401。”冯建国对答如流,没有任何迟疑,配合得让人挑不出毛病。
王勇一边记录,一边继续问着基础信息,工作单位(无固定职业,偶尔打零工)、家庭成员(离异,有一女)等等。冯建国都一一回答,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。
一切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审讯开场。
但王勇的心却慢慢沉了下去。太配合了,太冷静了。普通人进了这种地方,面对警察的讯问,多少会有些紧张、慌乱,哪怕是一些老油子,也会下意识地有一些小动作,眼神会闪烁,会琢磨怎么回答。可这个冯建国没有。他就像一潭死水,问什么,就泛起一丝涟漪,然后迅速恢复平静。这种冷静,不正常。
基础信息问询告一段落。王勇放下笔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锐利地锁定冯建国的眼睛,进入了核心问题。
“知道为什么抓你进来吗?”
“知道。”冯建国点了点头,“开车撞人了。”
“撞的是谁?”
“张倩。以前是警察。”他甚至连张倩停职前的身份都清楚。
“为什么撞她?”王勇的声音压低了一些,带着一种压迫感。
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李振屏住了呼吸,紧紧盯着冯建国的嘴。
冯建国沉默了几秒钟,不是犹豫,更像是在组织语言,或者,是在回味什么。然后,他抬起那双灰蒙蒙的眼睛,看了看王勇,又似乎无意地扫过旁边一脸紧绷的李振,淡淡地吐出几个字:
“我想…应该是为了公平吧。”
“砰!”
李振猛地一拍桌子,霍地站了起来!实木的审讯桌被他拍得发出一声闷响。他年轻气盛,实在忍不住了。
“为了公平?!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“你他妈开车撞人是为了公平?!这是什么狗屁道理!说!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?!是不是有人怀恨在心,指使你报复张警官?!”
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胸膛剧烈起伏。张倩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,两人关系不错。而且对方竟然敢在警局门口行凶,这令他出奇的愤怒。
王勇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。他心里暗骂了一句“小兔崽子,沉不住气”!这种带有强烈诱导性的问话,在审讯里是大忌,很容易被对方抓住把柄,甚至可能导致获取的口供在法律上存在瑕疵。
桌子下面,王勇的腿迅速而隐蔽地踢了李振的小腿一下。力道不轻。
李振吃痛,后面的话戛然而止,有些愕然地看向师父。
王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他顺势接过话头,目光重新回到冯建国身上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,但更显深沉:
“冯建国,你不要心存任何幻想。当时在场很多人都可以作证,你是先撞的人,然后才下车,坐在车上喝的那瓶白酒。时间顺序很清楚。而且,我们当场就给你抽了血,血液里的酒精浓度,会在报告里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,你开车撞击的时候,是清醒的。”
他陈述着已知的事实,试图用证据链来施加压力,同时也巧妙地弥补了李振刚才那句冒失问话可能造成的漏洞。
然而,冯建国似乎对王勇这番有理有据的话并不在意。他甚至没有去看正在说话的王勇,那双缺乏神采的眼睛,依旧注视着刚刚坐下、脸上还带着不甘和一丝委屈的年轻刑警李振。
被这样一个看似普通却又透着诡异的人盯着,李振感觉浑身不自在,那目光明明没什么攻击性,却让他后背有点发凉。
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,冯建国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,忽然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,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弱的、近乎虚幻的笑意。
然后,他轻声笑了起来。笑声很低,干涩,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弄,在这密闭的审讯室里回荡,显得格外刺耳。
笑声停下。他看着李振,语气平缓,却字字清晰,像冰冷的钉子,一颗颗敲进在场两人的耳膜:
“小同志,法律条文……学得不太扎实啊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给李振消化这句话的时间,然后才慢悠悠地,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口吻继续说道:
“我这种情况,如果最后被判了死刑……那么,按照程序,整个审讯过程的录音录像,包括所有的物证、鉴定报告,都需要整理成卷宗,提交给最高人民检察院进行最终审核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亮着红灯的录音设备,又回到李振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上。
“你刚才问我……‘是不是有人指使’……”冯建国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李振的原话,然后轻轻摇了摇头,“这句话,在法律上,叫做诱供。虽然你后面加了一句‘赶紧交代真实原因’,试图补救,但诱导的意图,已经很明确了。”
李振的呼吸猛地一窒,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他张了张嘴,想反驳,却发现喉咙发干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求助般地看向师父王勇,却发现王勇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。
冯建国将年轻刑警的反应尽收眼底,那双灰暗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,他最后的语气,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“宽容”?
“不过,”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,仿佛在做一个总结陈词,“年轻人,你很幸运。”
他微微抬起头,目光似乎穿透了审讯室冰冷的墙壁,看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,声音变得飘忽而笃定:
“因为我等不到了……”
话音落下。
审讯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录音设备指示灯那稳定的红光,以及三个人或粗重或凝滞的呼吸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