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朔风如刀,绞起官道浮尘,卷作漫天昏黄的烟龙。

五骑健马踏碎沉寂,自莲华山深谷箭驰而下,蹄声擂鼓,直奔山脚官道。

当先一骑,楚飞身躯魁梧如山岳,皂袍迎风猎猎狂舞,环眼布满血丝,灼灼目光如电,紧锁官道尽头——正是自神机门星夜兼程赶至的楚飞、云朝烟、杨展武、萧临渊与如烟五人!

“蹄声如许之急!楚大哥心中必是油煎火燎!”云朝烟素白罗衫紧裹,秀眉深蹙,对身旁如烟低语。

虽未出声,她心中那根弦,也已绷紧欲裂。

杨展武端坐鞍上,身形挺直如标枪,风尘难掩其眉宇间逼人的冷峻,锐目扫过前方路旁低声道:“近了!前方似有歇脚之地。”

萧临渊一手控缰,一手习惯般按紧腰间九环大刀刀柄,浓眉拧作一团,瓮声道:“他娘的!这官道静得古怪,静得让人心头发毛!陈兄弟和苏姑娘就在前面,只盼……只盼他们安然无恙!”

语声粗豪,却难掩其中一丝颤栗。

如烟绯红衣袂在风中微扬,默然不语,只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,穿透风沙,死死盯住官道旁一处简陋客栈的朦胧轮廓。

腰间红绫软剑穗梢,无风自颤,似与主人那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汹涌的心绪相应和。

“驾!”楚飞猛地一声暴喝,鞭梢裂空炸响,座下骏马四蹄腾空,如离弦劲矢,当先直扑那山坳孤悬的客栈!

甫至近前,五道目光齐齐锁向客栈外的马桩。

三匹神骏健马正系桩嚼草,其中一匹黑马鞍辔式样,楚飞一眼便认出。

“马在此处!”楚飞声如霹雳,勒马急停,那马痛嘶人立,他已如大鹏般自鞍上翻掠而下,双足重重顿在客栈门前泥地上,激起一片尘土。

“二弟!妹子!可在里面?!”喝声滚滚,身形已似狂飙冲门而入!

身后四人如影随形,先后涌入这狭小幽暗的陋室。

室内光线昏瞑,土腥混杂着劣茶的苦涩气息。角落一张破旧方桌旁,三条人影默然围坐。

青衫磊落者,正是陈潜。他背门而坐,腰背挺直如孤峰劲松,却透着一股深彻骨髓的疲惫与沉重,仿佛刚自万钧重压下跋涉千里归来。

手边一盏粗陶茶水早已冷透,未曾沾唇,只目光凝定于桌面,似已穿透木纹,望向了那片血染的山巅。

身畔鹿呦,鹅黄衫子皱褶凌乱,鬓发散落,娇小身躯蜷在条凳上,双臂紧抱药囊,下颌轻抵膝头,失焦的眸子茫然望着地上摇曳的灯影。

她旁的阿篱更为沉寂,靛蓝苗疆头巾裹紧头颅,唯露出一对深不见底的大眼,死死盯着桌上一点明灭跳动的火光,仿佛要从中窥见吞噬莲花坪的血火真魔。

“二弟!”楚飞炸雷般的呼喊撞在土墙嗡嗡回响,虎步抢至桌前。

急切目光扫过三人疲惫形骸,再问如雷鸣:“二弟!何以至此惨状?莲花坪上究竟生了何等变故?苏妹子何在?其余人等呢?可……可还安在?”

油灯猛跳,炸起几点星火。

“大哥……”

陈潜缓缓抬首,那双眸子宛如两口汲取了整座莲华山寒气的枯井,悲恸已凝成冰晶。喉结艰难滚动,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:“莲花坪……没了。”

这几字裹挟刺骨寒气,瞬间弥漫狭小污浊的空间。桌上油灯火苗惊悸般骤然一缩,光影在众人紧绷如弓弦的面容上扭曲乱舞。

“甚么?!”

楚飞伟躯剧震,按在桌上的五指陡然陷进寸许厚的硬木之中!木屑簌簌迸飞,环眼充血欲裂,须发戟张:“谁人下的毒手?!!!”

“胡大哥、崔前辈……皆已……殉难。”

陈潜语声沉痛如铅锤落地,“陈麟、庄通、司马鸿、陆昆、赵毅、李寒衣……六位寨主生死不明,恐已陷敌手!苏韵妹子……下落杳然!”

“到底是何方恶贼?!”萧临渊一脚踢翻条凳,厉声如虎吼,“莫非又是那鞑子归化堂的狗腿?!!”

如烟绯红身影凝立如塑。烛光在她冷玉般的侧颜跳跃,唯腰间红绫软剑流苏无风自颤,泄露着心底万顷惊雷。

目光扫过桌上那只被鹿呦攥得指节发白的药瓶,掠过陈潜青衫襟口凝成绝望暗紫的血痂。

“我等……终是迟了一步……”

陈潜眼角浊泪滚落,狠狠抹去,眉宇间杀气凝成冰霜:

“只救得胡天刀大哥一息尚存……听他……听他诉尽血战惨况……亲见那玄音观殿前……苏韵……苏韵率领最后未中毒的兄弟……以血肉之躯……力拒强敌……”

云朝烟身形一震,急问:“苏妹妹究竟如何了?”

杨展武声音低沉,字字却似玄铁珠落玉盘,压下满室躁动:“血仇如山,自当血偿。然则——”

他那清冷如古潭的目光缓缓掠过楚飞赤红的双眼、萧临渊狂跳的怒眉、陈潜紧抿的唇角,“刀锋该指何方?血债又该向谁人讨取?”

屈指轻叩尚存的半片桌面,声声如定军心鼓:

“‘冲霄鹤’司马鸿何等机警!黑旗会李寒衣鬼神难觅!他们竟被一网成擒,非但内奸作祟,敌情更如深渊难测!莽撞行事,不过是飞蛾投火!”

楚飞怒焰窒了一窒,浓眉紧锁。萧临渊喘着粗气,刀柄几欲捏碎。陈潜眼底寒芒一闪。

“四哥此言何意?”云朝烟玉手按紧刀柄追问,水眸亮似寒星。

杨展武脊背孤直如枪,“首在查明内贼司马图勾结元狗、施行毒计的全貌!其二——”

他骤然昂首,目光如双刃出鞘,直刺陈潜眉心,

“当知那伯颜察儿生擒五寨主却未尽戮,定有深谋!囚于何处?是为诱我等入彀?抑或……别有所图?”

一掌按落桌沿,声如金石交击:“此二处关节未明,纵率千人血战,亦是自陷死局!”

陈潜默然。眼前尸山血海再次翻涌。

司马图那阴戾刺耳的狂笑穿耳而过——“伯颜察儿总管……许了我整个岭南武林盟主之位!”

……是了!五寨主武功卓绝、雄踞一方,于伯颜察儿这老贼,岂肯轻易毁去?定是握在掌中的重注!

他猛然抬首,眼底深处两点幽火燃起:“杨兄洞若观火!五寨主羁押之处,正是元狗的咽喉!当遣轻功绝顶、心思缜密之人,探查潮州府!此事……”

“我去!”楚飞终于爆出一声低吼,铁掌重重按在陈潜肩头,“老子去把那司马图狗头剁了!”

杨展武摇头:“楚兄弟肝胆照人,威名显赫,甫入潮州府便是众矢之的。”

目光如寒潭扫过如烟,落向云朝烟腰间的双刀,“此行贵在潜形隐踪、暗辨风色。云姑娘与如烟女侠身法灵变,心思锐敏,更兼易容潜行之能……”

语未竟,如烟已悄然立起。绯衣微动,腰下剑穗低垂,冷眸直视陈潜:“如烟愿往。”

四字清冽,沉如磐石。

陈潜垂首,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“朝天剑”那粗砺的剑穗。

灯影在他面上投下沟壑,胡天刀临终泣血怒目、崔百草紧攒“错”字的模样在脑海翻腾。

那无力挽狂澜的痛彻,比“千丝绕”更甚地噬咬心腑。

“不可!”

陈潜蓦然抬头,声不高,却似沉铁砸破坚冰,瞬间压下室中气息,

“司马图为虎作伥,毒计迭出,潮州府已成蛇虺盘踞之穴。敌暗我明,正面对敌已徒然。二位姐姐前去,纵使艺高,终究是单骑闯阵,羊入虎口!”

“韵儿下落未明,胡大哥喋血玄音观,皆因我迟归一步!痛彻心髓!焉能重蹈覆辙?”

他眼底血丝更密,喉结疾滚,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战栗:

“潮州府今非昔比!归化堂虎视眈眈,密宗妖人、玄冰教爪牙环伺!更有司马图那厮!深谙三山七寨底细,阴鸷毒辣,暗箭难防!

昔能以毒酒欺天下英雄,岂无周密布置?此刻潮州府城内外,只怕已是龙潭虎穴,专待我等自投罗网!”

一掌重重按在桌面那半凝血迹旁,震得粗陶碗嗡嗡低鸣:“诸位!此番探查已是步步杀机!若二位姐姐稍有闪失,再陷绝境,我等难道要重演今日……坐听噩耗、心如刀绞?!!”

室中一时静极,唯闻粗重喘息与油灯爆裂轻响。

楚飞胸口起伏如擂破鼓,终是红着眼嘶吼:

“二弟说得是!他奶奶的,要去,便大伙儿一齐闯它一闯!趁那狗贼们弹冠相庆、疏于防备,把刀尖直抵他伯颜察儿的心窝!”

萧临渊猛地一拍刀柄,环眼瞪圆:“老子咽不下这口窝囊气!同去!”

杨展武眉头微锁,冷静不改,声如磐石:“陈兄弟所虑周详。然我等聚首,声势浩大,同入虎穴,一旦暴露……”

陈潜截口道,眼底寒光闪烁:“正因声势浩大,才不可硬撼!只宜——乔装潜行!”

指尖划过冰冷血痕:“伯颜察儿,自认智珠在握,此际定忙于庆功揽权,榨取‘盟主’虚衔之利!戒备再密,亦必有疏!此乃破绽良机!”

目光如电扫过众人:“乔装潜入,有三利!”

“其一,敌知七寨虚名,不识我等真容!除武弋、司马图等寥寥几人,其余爪牙,安能辨识?”

“其二,人多眼杂反易惑敌!或为行商,或扮走卒,或充流民,分头散入,耳目广布,胜于一人独闯!”

“其三,”陈潜声转沉凝,如击玉碎,

“亦是紧要!一旦查实五寨主确囚府衙,若得良机……”

环视众人,字字如凿:“合我九人之力,或可施以雷霆手段,攻其不备,直捣牢笼!”

“劫牢”二字石破天惊!楚飞先是一怔,随即独眼精光大盛:“好!干他一场!这买卖做得!”

云朝烟与如烟对视一眼,前者微微颔首,鞘中鸳鸯刀仿佛无声低吟。杨展武沉吟少顷,缓缓道:

“此计……若行得奇、快、狠,或有成算。然准备须万全。”

目光掠过鹿呦与阿篱。

鹿呦轻拍药囊,俏脸坚毅:“毒药暗器药石俱备。阿篱妹妹的蛊虫亦能收奇效。”

陈潜见众意渐决,心中紧弦稍松。

望向杨展武、楚飞、萧临渊:“此计行险,更需一位洞察明断、稳若泰山的兄弟坐镇中枢,调度四方。杨四哥……”

杨展武迎上目光,微微颔首:“分所当为。”

陈潜深吸气,指向窗外朔风呼号的黑夜尽头:

“夜色已深,权宿一宵。明晨启程,分作两拨,假扮贩运山货行商,自水路码头入潮州府!”

声如斩钉截铁:“自明日起,刀剑藏锋!我等眼中,唯有蝇头微利,不识江湖!”

朔风怒卷官道,将客栈檐角残破气死风灯吹得吱嘎乱响,灯罩内豆焰在墨色中摇曳挣扎,映得窗纸昏黄如鬼影。

楚飞猛然坐起,窗外天穹仍是蟹壳般阴郁的青色。他踏出房门,呵气成霜。

廊下寒气砭骨,杨展武灰布短打,怀抱双枪似抱寒铁,已在院中如松静立。

萧临渊蹲踞井沿,“噌噌”磨砺他那九环大刀,砂石声中火星迸现于黎明前的幽暗。

“二弟呢?”楚飞环眼扫过庭除,心头蓦地一沉。昨夜议定今晨启程,陈潜那厢房却门户紧闭,死寂无声。

云朝烟与如烟联袂步出,荆钗布裙掩去三分英气,眉间凛冽未消。鹿呦牵着阿篱,亦换粗布衣,药囊紧系腰间。

“陈大哥?”鹿呦轻叩房门,无应。

素手一推,门竟虚掩——屋内空空!床铺整齐,染血青衫已不见,唯余血腥与松烟墨气混杂未散。

“店家!”楚飞声如闷雷,震得柜台后瞌睡老掌柜猛然惊起。

“客…客官有何吩咐?”老掌柜揉着惺忪睡眼。

“昨夜那穿青衫的公子呢?”楚飞一步踏前,魁梧身形几乎遮住了柜台的光。

“青衫客官?”

老掌柜茫然,忽忆起,自油腻算盘底抽出一方折叠齐整的白麻布,“是了!鸡鸣头遍,那位客官便策马而去,留下此物,托付楚爷。”

楚飞一把抓过,入手微凉,纸上墨痕犹湿,力透纸背:

大哥、诸位手足:

血仇如岳,刻骨锥心。韵儿杳然,五寨主入彀,皆因愚弟迟归一步,未能力挽狂澜。此恨此痛,万蚁噬心。

不告而别,非轻义弃友,实为周全之策。

潮州府已是蛇穴,伯颜察儿踞此布罗网,司马图甘为伥鬼,明暗交叠,杀机弥天。欲破此局,断不可令七人同陷,为敌所乘。

愚弟孤身先探,如锥试囊,若遇不测,或可独脱,然七人同至,一旦网成,玉石俱焚矣!

诸兄依昨夜计议,乔装分路入城,凭杨四哥调度,广布耳目,静待其时。

入城后,以南城‘福临’货栈或‘广源’茶楼为聚首之地。

愚弟此去,或寻韵儿踪迹,或探五寨主囚处,必有所获。珍重万千!

弟 潜 顿首

楚飞捏信五指骨节作响,青筋虬结,喉中低吼如困兽:“二弟!你……你又……!”

“楚大哥,此信……”

云朝烟急步上前,素手轻按其臂,目光却在“万全之策”、“玉石俱焚”几字上凝住,指尖微颤,仿佛触到字里行间那份隐忍决绝。

“陈少侠此举……”

杨展武声如冰泉淌过石面,眼底掠过赞许与凝重,“看似独行,实为臂助。孤身陷阵以明敌暗,留我等为生力奇兵……此等苦心,我等岂能辜负?”

萧临渊铁拳猛砸土墙,“轰隆”一声震落簌簌灰泥,环眼怒睁

“去他娘的探路!孤身闯龙潭?放屁!他是老子的兄弟!”刀锋般目光扫过众人:“还愣作木雕?追!”

话音未落,身形已如强弩离弦,射向门畔马桩。

“且慢!”楚飞一声雷霆断喝,阻住萧临渊。

他血丝密布的眼中似有风暴翻滚:“二弟……说得在理!我等七人若一头撞进伯颜察儿的网里,才是真应了贼计,白白辜负他这番心思!”

一掌将那信重重拍在桌上:

“照计行事!分束行装!南城‘福临’、‘广源’两处,互为犄角!十日!老子就在福临货栈候着!十日后他不归来,老子便将这潮州府城一寸寸翻过来,掘地三尺,也要寻到他一根骨头!”

字字如铁钉入木。

鹿呦紧抿双唇,纤指死死攥着怀中那装“破煞涤髓丹”的药囊

此刻猛然昂首,清眸中是未退的痛楚与一股突兀的倔强:“楚大哥说得是!陈大哥他……不是莽夫!留此信,是将那网……网中最毒处先看个真切,好让我们这把刀磨得更利眼更亮!”

声调陡高:“快!更衣!陈大哥在前头点火引路,我等不能……不能让他独自陷在黑暗里!”

素手已然飞解腰间襻带。

阿篱无声紧靠,靛蓝头巾下小脸绷紧,手中却极麻利地自藤箱取出粗布荆钗裙奉上。

如烟静立窗棂侧,绯红身影于破晓微光中拉成一道孤峭墨线。

她垂眸,纤指拂过腰间红绫剑穗,徐徐摘下,珍重纳入怀内。褪去绯衣,露出一身浆洗发白的麻布棉袍。

“事不宜迟。”杨展武目光扫过众人,“萧兄弟、楚兄,随我备货。鹿姑娘、阿篱,随云姑娘先行入城,投福临货栈。如烟与我往广源茶楼。”

分派已定,毫无迟滞。

七骑健马,踏碎晨雾,分作两拨,碾冰北上。

朔风呼啸,卷起官道浮尘,扑打在陈潜那张刻意涂污的蜡黄面颊上。

一件半旧靛蓝儒衫洗得泛白,肩头隐着粗补丁,背负粗布书囊,几卷以绳紧扎的旧书斜插囊口。

腰间那柄光华内蕴的“朝天剑”,早以粗布层层包裹,外缠草绳,毫不起眼,混入等待城关盘查的樵夫贩卒队列。

“路引!何处人氏?入城作甚?”一脸横肉的守卒粗声喝问。

“军爷请看。”陈潜递上文牒,嗓音带着酸腐气息,

“学生陈明,潮州海阳县生员,此番……此番投奔城南远房表叔,觅个……抄书糊口的差事。”说话间微微佝偻,刻意轻咳两声。

守卒扫视路引,狐疑目光上下打量。

陈潜适时自袖中掏出几枚汗渍浸透的铜钱,悄然塞入其手心,低声道:“学生盘缠告罄,还望军爷行个方便……”

守卒掂掂铜钱,见他确然一身穷酸,不耐摆手:“去去去!穷酸秀才,莫在此处碍眼!记着!城里宵禁甚早,莫要乱走!”

“是,是,谢军爷开恩。”陈潜连声称是,千恩万谢,这才随人流缓缓挤入城门。

潮州府城内,街衢喧阂,酒旗招摇。

然市井繁华之下,陈潜却敏锐觉察那迥异气息。

巡街兵士甲胄鲜亮,三五成群,鹰目锐利盘诘行人,铁蹄踏石冰冷规律,宣示着无处不在的铁腕。

更有玄色劲装、胸口绣狰狞寒螭者暗伏于人流角落,目光如毒蛇逡巡——玄冰教暗探!

陈潜心下一凛,头垂得更低,步履虚浮前行。

寻至城南僻角,一座不起眼的土木小楼映入眼帘。“城南客栈”破幡在寒风中瑟缩。

此地行人稀少,楼后巷道密布,利于藏形脱身。

陈潜入内,混杂着浊酒体臭的气息扑面。柜后一戴瓜皮帽、舔指翻账的掌柜抬眼睨视。

“店家……可有……价廉单间?学生手头……”陈潜拖长调子,面露赧然。

“后院东厢尾房,十文一日,饭食另计。先付三日的定钱来。”掌柜鼻哼一声。

陈潜摸索出钱交了,拿了钥匙。入得那窄仄潮湿、一榻一桌的陋室,反手轻闩门扉。

凝神细听片刻,才踱至那糊厚纸、裂细缝的木窗前,悄然挑开一线,目光如寒电,扫视窗外街衢与对面屋脊光影。

暮色四合,陈潜枯坐昏黄油灯下,摊开一卷《论语》。心神尽在墨痕之外。

晚膳时分,踱至大堂,捡角落坐下,只要了一碟咸菜、两个粗炊饼、一碗薄汤,细嚼慢咽。

耳廓却如海纳百川,捕着酒客们每一句碎语。

“……听说了么?城西张大户前几日遭了梁上君子,家当被卷去大半……”

“……嗐,这年月,没靠山谁敢露富?倒是城西太平桥那头,在伯颜总管治下,近来太平无事……”

一喝得半醉、脸上带疤的老车把式打着酒嗝嚷道:

“太平?呸!我看是鬼气森森!那太平塔,打前几日就透着蹊跷!深更半夜,塔上灯烛亮得晃眼!老远就听见里头鬼哭狼嚎似的,各路口音乱糟糟!撞见好几回,吓得我夜里都不敢抄近道过那边!”

旁边一个喝茶的精瘦商人忙拽他一把,压低声:

“你这醉汉!胡嚼什么舌头?伯颜总管大人行事,岂是你能置喙?许是总管大人请了法师在塔顶开光大做法事?莫议论!灌你的黄汤!”

“做法事?”

老车把式嗤笑,“哪有连熬几宿的法事?那动静,分明是人声……像……像是呼酒喝令的调门儿……”

声渐低,透出惧意。

“哦?太平塔?”陈潜佯装好奇,对那商人举举粗碗,“店家,茶淡了,劳烦再添些热水。”

借机搭腔道:“方才听这位大哥言太平塔夜如白昼?想是总管大人泽被苍生,佛光普照?”

那商人左右窥视,声更压低:

“小相公外乡人,莫问深浅。那塔是前朝旧物,荒废多时。就这几日,忽然夜里点了不知多少灯火,照得周遭如落白日!里面动静也邪……谁敢近前?闲人早驱赶了!唉,不可说,不可说啊!”

陈潜低头啜饮寡淡的“茶”,滚烫的水流过喉咙,却浇不灭心中骤然燃起的冰冷疑团与焚心怒火!

灯火彻夜不熄,人声嘈杂,重兵守备……一座空置的古塔?

胡天刀怒目圆睁、临终厉吼犹在耳畔:“……苏韵那丫头……领着最后的兄弟……硬挡在正殿门槛外……杀成了血葫芦……”

莫非……那并非庆功喧闹,而是押解囚徒的嚣乱?那璀璨的“佛光”,莫非是看守者彻夜巡防的灯火?!

一念及此,陈潜执碗五指猛收!粗陶碗壁几乎捏裂!碗中热水剧颤如沸!

心头如万针攒刺,滚油煎心!恨不能立时拔剑直捣那太平塔,斩破“佛光”,掀翻其中囚笼!

看看那塔底可锢着生死未卜的苏韵,可关着天台寨、穿云寨、黑旗会……那些血战不屈的弟兄!

此刻,那账房先生浑浊却带审视的目光正好投来。陈潜心念电转,强压沸腾杀气!

他狠吸一口酸涩浊气,如冰雪灌顶,神志复清。

“小相公怎么了?可是烫了手?”账房先生疑道。

“无妨,无妨。”

陈潜忙松指,强挤出个畏缩笑意,额角青筋隐跳,声音竭力平稳,“学生……学生只是感怀圣贤教诲,深叹世道艰难,伯颜总管大人治下……果真是……夜有所警,贼人难藏……好,真好……”

言辞闪烁,故作迂态。

掌柜嘴角一撇,显是厌烦这酸儒呓语,低头自顾拨起算盘珠。陈潜将碗中温水一饮而尽,喉间却比吞下钢针更痛。

默默起身,步履依旧蹒跚,踱回那间漆黑冰冷的斗室。

闩门。窗外市声渐息,唯有更梆如鞭响,在夜色深处空洞击打着。

黑暗中,陈潜和衣静卧,侧耳谛听,客栈内外寂然无声。

他悄然起身,将裹如寻常扁担的“朝天剑”紧缚背后。

褪去酸腐儒装,换上漆黑劲装,轻推吱呀作响的木窗,寒风裹挟湿雾扑面。

身形微伏,似一片无叶柳絮,悄无声息滑入客栈后院浓重的黑暗里。

太平桥,这城西通衢锁钥,寒夜下孤寂清冷。

青石板桥身被冷月照得惨白,反衬得黑暗中矗立的太平塔,形如伏地巨兽,更添狰狞。

太平塔,前朝七级浮屠,砖石砌就,古意斑驳。白日望去不过颓壁废迹,苍凉孤立。

此刻,正如老车把式所言,塔身似蛰伏巨物呼吸吞吐——几乎每一层窗缝,皆隐隐渗出灯火!

远望而去,不似佛前长明,倒像一头盘踞城头、睁着无数冰冷凶瞳的洪荒异兽!

陈潜匿踪潜行,踏瓦翻檐,犹一缕轻烟融入墨色,朝西北飞掠。

愈近太平桥街区,肃杀之气愈浓。

巡街兵士陡增,灯笼火把映得铁甲寒光烁烁。

暗影中不时掠过一两道鬼魅身影,气息阴冷黏滞,如毒蛇巡梭街巷——玄冰教、归化堂布下的明暗探哨!

陈潜伏在离太平桥尚有两街之遥的一处高脊,青瓦寒气侵骨。

运起法空大师所授佛门“枯木禅”功,将全身生机敛尽如朽木,气息微若游丝。目光如锋利冰刃,缓缓刮过眼前景象:

太平桥如虹跨浊流,桥面空阔无人,平日车水马龙之地,此刻死寂。

桥之两端各设岗哨,灯火如豆,重甲兵士来回巡梭,更有两道玄冰劲装人影隐没桥头暗影之中,目光鹰鹫般钉牢往来路径。

越过石桥,那巍峨塔影便在眼前!

七级巨塔如魔影蹲伏,塔身在夜雾中时隐时现。

塔下塔上,竟真如日间所闻——亮若白昼!

无数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、熊熊火把,插满塔基四周灯架,烈焰翻腾,将塔身斑驳石壁映得油亮生寒,更显那紧闭的漆黑塔门深不可测!

塔门之外,一队重甲兵士执戟肃立!

更有数名劲装结束、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好手,或抱臂昂立如铁人,或盘膝闭目于冰冷石阶之上,周身气机凝练沉浑——分明是武林高手护法守门!

风中飘来一丝微不可闻的酒气,混杂火把燃松油的烟味,诡谲而凶险。

日间醉汉碎语,此刻如巨钟轰鸣陈潜心湖:“灯火亮如白昼……里面鬼哭狼嚎……”

此非荒塔,实乃兵甲拱卫、看守森严的绝狱!

苏韵血染红衫、挺刀死战的幻影骤然清晰。

五寨主若囚于此……此非龙潭虎穴而何?亦必是仇焰所系!

一股滚烫热血直冲顶门,陈潜几欲拔剑扑下!多年佛门禅功熬炼出的“制怒”心诀瞬间运转。

“万勿妄动!”心底厉声警告,“逞一时意气,非但救不得人,更立时引来雷霆围杀,徒害无辜!纵然潜入,亦须看清虚实!”

心念急转,目光再次扫过戒备森严的桥头岗哨和那被无数灯火照得纤毫毕露、几无遮蔽的塔周平地。

塔周开阔,除火把圈外,十余丈皆平地,一目了然。稍近半步,必为塔下守卫与桥上哨卡立时察知。

陈潜的目光最终牢牢钉在塔侧的太平河上。

浑浊河水在夜下无声奔流,黑沉沉绕塔而过,直通远方城墙水门。河岸近塔处,恰有一不甚起眼河湾,枯苇丛丛,瑟瑟于寒风中。

水遁!此乃险中求生一途!

唯……

瞬间已感知河水刺骨冰寒与湍急莫测,水下可有铁网暗桩?隆冬水寒入骨透髓,内力消耗必剧。

更忧者,塔基浸水处必为要害,那紧闭塔门内机关消息如何?水下是否连通塔底水牢?

然则,桥头、塔前两地如天堑绝壁,灯火之下飞鸟难过。

唯有这墨黑冰寒的太平河水,是此刻唯一能贴近这凶煞之塔的通途!

心意既决,再无迟疑。

陈潜身形如灵狸般沿瓦垄悄然退后,几个起落,转至更近桥腹一处隐僻屋檐。

伏低身躯,最后凝望那灯火辉煌、杀机四伏的塔影。那炽烈火光,在他眼中只如地狱魔焰。

“龙潭虎穴,陈潜今日偏要闯上一闯!”一个冰寒彻骨的念头裂石而出。

他深吸一口饱含湿重水汽的夜风,气息沉入丹田。青莲真气如潮水般无声淌过奇经八脉,护持周身。

不再犹豫,身形化作一道融于夜色的淡影,自檐角轻灵滑落,瞬间投入那森冷刺骨的太平河水的漆黑怀抱之中。

顷刻间,人影为黑水吞没,河面仅起数圈细微涟漪,旋即为寒风吹散无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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