濑户内海,自古以来便是西日本的经济命脉。而这条命脉,长久以来都牢牢地攥在一个家族的手中——安艺毛利氏。
毛利家的主城,吉田郡山城。
与京都的奢华、安土的雄壮不同,这座建立在山地之上的城池,处处透着一股朴素而坚韧的实用主义气息。
评定室内,气氛凝重。
居于主位的,是毛利家的新任家督,年仅二十二岁的毛利辉元。他虽然年轻,但眉宇间却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。而在他的下首两侧,坐着两位气度截然不同的人物,他们才是毛利家真正的顶梁柱——“毛利两川”。
左边一人,身形魁梧,面容刚毅,眼神如鹰隼般锐利,正是以勇武闻名天下的吉川元春。
右边一人,则显得文雅许多,他容貌俊秀,神态沉静,手中一把折扇轻摇,仿佛一切惊涛骇浪,都不能让他动容分毫。此人,便是被后世誉为“战国第一智将”的小早川隆景。
他们刚刚收到了来自京都的最新密报。
“京都的叛乱,一夜之间便被平息。近卫前久和那个南蛮神父,如同三岁孩童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。那个明国经略,手段之狠,谋划之深,远超我等想象。”小早川隆景缓缓开口,打破了沉默。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。
“不仅如此,”他放下扇子,拿起另一份情报,“织田信长已经与明国达成协议,将出兵作为‘先锋’,配合南蛮人的铁甲船,封锁我们的海路,意图断绝我们对石山御坊的支援。”
“狂妄!”吉川元春猛地一拍大腿,怒喝道,“织田家的旱鸭子,也敢来我毛利家的地盘撒野?兄长,辉元,给我三万水军,我必在严岛,让他们重温我祖父当年的神威!将那些所谓的铁甲船,尽数沉入海底!”
他的话语充满了自信。当年,他的祖父毛利元就,正是在严岛以少胜多,一举击溃了不可一世的陶晴贤,奠定了毛利家霸主的地位。严岛,是毛利水军荣耀的象征。
毛利辉元看向自己的叔父,眼中带着询问。
小早川隆景却摇了摇头。
“元春,你的勇武,天下无双。但这次的敌人,和我们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都不同。”隆景的目光深邃,“你以为,我们的敌人是织田信长吗?是那些葡萄牙人吗?不,他们都只是那个张伟手中的刀。”
“打赢了织田,他可以再扶持一个‘西田’、‘北田’。击沉了葡萄牙的船,他可以从大明开来更多的船。与他硬拼,正中其下怀。”隆景一针见血地指出,“这个张伟,他不是来争夺一城一地的。他是在做生意。一场,将整个日本都当成货物的生意。他要的不是毁灭我们,而是要让我们‘亏损’,然后,再‘收购’我们。”
“亏损?收购?”吉川元春对这些新奇的词汇感到一阵头疼,“兄长,说点我能听懂的!”
“简单来说,”隆景耐心地解释道,“他想用最小的成本,耗尽我们的力量。我们若是倾尽主力与织田、南蛮联军在海上决战,无论胜负,自身必然元气大伤。船只的损失,水军的伤亡,这些,就是我们的‘亏损’。等我们亏损到一定程度,无力再战时,他就会上门来,用一份我们无法拒绝的‘合约’,将毛利家的一切,包括我们的水军、我们的航路、我们的贸易,全部纳入他的‘株式会社’。就像他对堺港的商人做的那样。”
听完这番话,评定室内一片抽气声。吉川元春也冷静了下来,额头上渗出冷汗。这种不以占领为目的,而是以消耗和吞并为目标的战争方式,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。
“那……那我们该如何是好?”毛利辉元焦急地问道。
小早川隆景胸有成竹地一笑,重新拿起折扇:“对付商人,就要用商人的方式。他想让我们‘亏损’,我们就偏不让他如愿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,提出了一个三管齐下的惊人计划。
“其一,‘耗’。元春,你的水军,是我们的王牌。但这张牌,不能一次性打出去。从即日起,化整为零。利用我们对濑户内海每一处岛屿、每一股洋流的熟悉,对联合舰队展开袭扰。不求决战,只求骚扰。今天打他一条补给船,明天烧他一艘侦察艇。让他们疲于奔命,日夜不宁。我要让织田家的旱鸭子,在海上吐到连胆汁都出来!我要让南蛮人的炮弹,都打在空无一人的礁石上!用最小的代价,换取最大的战果,拖延时间。”
吉川元春眼中精光一闪,抚掌大笑:“妙!这我拿手!我让他们连安稳觉都睡不成!”
“其二,‘谈’。”隆景的扇子指向了京都,“我会派一名使者,前往京都拜见张伟。但我们不是去投降,而是去‘谈判’。我们可以虚与委蛇,表示愿意开放港口,与株式会社进行贸易,甚至可以献上一些贡品,以示‘友好’。这样做,一可以麻痹他,让他以为我们怕了,从而放缓攻势;二可以借此机会,摸清他的底细,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,他的弱点又在哪里。”
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‘联’。”隆景的扇子,一路向东,最终重重地点在了“越后”的土地上。
“北陆之龙,上杉谦信。”
“什么?”毛利辉元大惊,“上杉家与我们素无来往,况且他们不是也接受了明国的火枪吗?”
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”隆景智珠在握,“上杉谦信是龙,不是狗。张伟以为能用几百支火枪就拴住他,未免太小看这位义理的化身了。上杉与织田,本就是宿敌。如今织田奉明国之命西进,后方空虚,这正是上杉南下的绝佳时机。只要我们能说动上杉,让他以‘清君侧’、‘讨伐国贼织田信长’的名义出兵,哪怕只是做出要出兵的姿态,信长就必须回防,我们西线的压力,便可迎刃而解。”
“届时,织田被东西夹击,自顾不暇。张伟的计划便会受挫。他要么选择增派兵力,亲自下场,要么就只能回到谈判桌上,与我们好好谈谈‘生意’的规矩。”
一套环环相扣的计策,听得众人心驰神往。原本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,所有人都看到了破局的希望。
毛利辉元激动地站起身,对小早川隆景深深一躬:“叔父大人深谋远虑,辉元佩服!一切,就按叔父的计划行事!”
数日后,一艘挂着毛利家九曜纹旗帜的船,抵达了洪武港。船上下来一位特殊的使者——一个穿着僧袍,却目光锐利,精气内敛的和尚。
此人法号,安国寺惠琼。毛利家的外交僧,一个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走于各大名之间,同样以智谋闻名的奇人。
消息传到京都,张伟有些意外。他放下了手中关于关东局势的报告,饶有兴致地笑了。
“哦?毛利家派了个和尚来?我以为会是一封战书,没想到是一份拜帖。有意思。”
沈炼在一旁补充道:“大人,这个安国寺惠琼,不是普通的和尚。他是小早川隆景的心腹,智计百出,不可小觑。”
“智计百出?”张伟的笑容更盛了,“正好,我最近也觉得有些无聊。就让我来会一会,这位西国第一智将派来的高僧,看看他的禅机,能不能解开我的‘账本’。”
就在他准备接见这位特殊使者的时候,一份来自越后的加急军报,和一份来自甲斐的“捷报”同时摆在了他的案头。
上杉谦信,已接受所有条件,佐渡金山的收益权文书和直江津港的开放敕令已经送达。他的大军,号称“关东勤王联合军”,正以“维护武田军后方”为名,浩浩荡荡地开向上野国,兵锋直指武田的后背。
而武田信玄,在得知上杉的动向后,气得当场吐血。但他并未退缩,反而下令全军加速攻略北条家最后的几座城池,试图在上杉谦信动手前,将整个相模国吞下,化为自己的力量。
关东的棋盘上,虎与龙已经亮出了獠牙,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。
张伟拿起那两份情报,又看了看毛利家使者递上的拜帖,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。
东边,西边,都开始刮起了大风。
他喜欢这种感觉。
整个棋盘都动起来,才更有趣,不是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