织田信长的转变快得令人咋舌。
前一天还在为监军和收益问题暴跳如雷,第二天,他就仿佛成了张伟最忠诚、最贴心的下属。
三份厚礼,由他最器重的家臣,快马加鞭送往京都。给张伟的信中,信长用尽了华丽的辞藻,将张伟比作“再世的伊尹、周公”,称颂其扫平叛逆是“为天下拨乱反正,还朝堂一片清明”,字里行间,谄媚之意几乎要溢出纸面。
给蓝玉的,是十名精心挑选的美貌侍女和一柄价值千金的宝刀。给夏原吉的,则是一套完整的宋版《资治通鉴》,以及一封谦卑到骨子里的信,恳请夏大人“拨冗莅临,教我军中愚钝之人如何理财算账,以免辜负经略大人之厚望”。
这番操作,让织田家的重臣们看得目瞪口呆,私下里议论纷纷,都觉得主公这次是把脸面彻底丢尽了。
唯有木下藤吉郎,看着信长写信时那平静无波的侧脸,心中暗自钦佩。能屈能伸,这才是真正的人主之象。主公不是被吓破了胆,而是彻底想通了。在绝对的力量面前,所谓的脸面,一文不值。活下去,并且活得更好,才是根本。
信长的改变,不仅体现在态度上,更体现在行动中。
对石山本愿寺的围攻,彻底停止了。织田军不再发动任何试探性攻击,只是将包围圈又收紧了一圈,然后,全军上下,都投入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“米粥战争”之中。
在木下藤吉郎的天才策划下,城外的粥棚,已经发展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难民营。一排排简易的帐篷搭建起来,为流离失所的民众提供基本的庇护。从经略府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,在这里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米粥、饭团,甚至还有少量的咸鱼干。
藤吉郎亲自坐镇营地,他脱下了武士的具足,换上一身朴素的棉麻衣服,整日与那些难民混在一起。他会笑着给衣衫褴褛的孩子递上一个饭团,会耐心地听老农哭诉家园被毁的惨状,会亲自为受伤的平民换上干净的麻布。
他身上没有丝毫武士的傲慢,反而像个精明的米店老板,又像个和善的邻家大叔。他告诉所有人,织田军来这里,不是为了杀戮,而是奉了京都经略大人的命令,来平定佛敌,恢复秩序。
“诸位,我知道你们害怕。”他站在一个高高的木台上,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大声说道,“但是你们看看,城里的那些和尚,他们除了让你们念经,除了让你们去送死,还给了你们什么?而我们这里,有粥喝,有地方睡!只要肯出力,帮忙搭建营地,修葺道路,每天还能领到一升米!跟着织田大人,才能活下去!这才是最实在的道理!”
他的话语朴实无华,却直击人心。
生存,是比任何信仰都更强大的力量。
当城内那些被饥饿折磨的信徒,闻着城外飘来的浓郁粥香,听着逃出去的人描述那里如同天堂般的生活时,他们心中那坚如磐石的信仰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
越来越多的人,开始在夜色的掩护下,拖家带口地逃出石山城,投奔城外那个被他们称为“猴子大人”的男人所管理的营地。
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,织田军竟取得了比之前任何一次强攻都辉煌的战果。
信长的“听话”,很快就收到了回报。
半个月后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,来到了织田军的大营。
夏原吉,大明日本株式会社的“财神爷”,带着两个随从,几箱账本,就这么施施然地来了。
信长以最高规格的礼遇,亲自出营三十里迎接。看着眼前这个文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中年男人,信长心中百感交集。他知道,这个人的一句话,甚至比张伟的一道命令,更能决定织田家的未来。因为,他掌管着钱袋子。
没有客套,没有寒暄。夏原吉被迎入主账后,第一件事,就是要求查看织田军的粮草账目。
当着信长和所有重臣的面,他拿起算盘,对着那潦草的账本,开始一笔一笔地核算。他的手指在算珠上翻飞,快得让人眼花缭乱,清脆的噼啪声,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一炷香后,夏原吉停了下来。
“织田殿下,”他抬起头,语气平淡,“从上月十五到本月十四,贵军共消耗大米三万石,味增两千贯,盐五百石。其中,用于军士消耗的,约占四成。用于粥棚赈济的,约占六成。我说的对吗?”
信长一惊,他没想到对方只看了一眼账本,就算得如此精准。他连忙点头:“夏大人明察秋毫。”
“谈不上明察。”夏原吉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,“只是数字不会骗人。从账面上看,织田殿下对于物资的使用,效率很高。每一粒米,都花在了刀刃上。经略大人对你最近的表现,非常满意。”
听到“非常满意”四个字,信长和帐内诸将,都暗暗松了口气。
“不过,”夏原吉话锋一转,“光有陆地上的效率,还不够。”
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卷海图,在桌上铺开,那正是濑户内海的详细地图。
“夏大人,这是……”信长有些不解。
“这是公司下一阶段的业务发展计划。”夏原吉指着地图上的水道,冷冰冰地说道,“石山本愿寺之所以能顽抗至今,全赖于西国毛利家的海路输血。经略大人的意思是,该把这条输血管给掐断了。”
他看向信长:“盘踞在杂贺庄的葡萄牙舰队,已经休整完毕。他们将沿海南下,进入濑户内海,执行‘贸易航线清理’任务。但是,你也知道,那些南蛮人只会在船上开炮,对于跳帮作战,一窍不通。”
夏原吉的手指,重重地敲在了地图上毛利家的主城“吉田郡山城”的位置。
“所以,经略大人有一个新的‘提案’。由织田家,抽调精锐,作为‘株式会社海军陆战队’,随葡萄牙舰队一同出征。所有战斗,由你们负责。所有缴获的军械、船只,上缴株式会社。至于船上的货物和金银,株式会社与织田家,三七分账,你们三,我们七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,帐内所有织田家的将领,脑子都炸了。
开什么玩笑!去打毛利家的水军?那可是制霸了西国之海百年的海上霸主!织田家最强的,是陆战,水战……他们连像样的船队都没有!这不就是让他们拿着木棍去捅马蜂窝吗?
而且,拼死拼活打下来,大头还要被你拿走?
信长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拳头在案下握得咯咯作响。这欺人太甚!这已经不是把他们当刀使了,这是把他们当炮灰填!
“夏大人!”暴躁的柴田胜家第一个忍不住,站了出来,“我织田家儿郎,都是陆上猛虎!不是水里游鱼!此事,恕难从命!”
“哦?”夏原吉扶了扶眼镜,慢条斯理地说道,“这么说,织田殿下是认为,这份‘业务’的利润太低,不愿意承接了?”
他收起地图,语气依旧平淡:“也好。既然织田家没有兴趣,那我就去问问别人。比如……正在为军粮发愁的武田家?或者,想要更多火枪的上杉家?我想,他们应该会对‘开拓西国市场’这个项目,很感兴趣的。”
武田!上杉!
这两个名字,像两把尖刀,狠狠刺进了信长的心脏。
他瞬间明白了张伟的险恶用心。这不是在命令,而是在招标!你不干,有的是人抢着干!一旦让武田或者上杉,借着株式会社的船,把手伸到西国,那织田家就会被东西夹击,死无葬身之地!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信长刚才还翻腾的怒火,瞬间被浇得一干二净。
他死死地盯着夏原吉,牙齿咬得嘴唇都渗出了血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木下藤吉郎,突然向前一步,跪倒在地。
“请夏大人息怒!柴田将军只是一时糊涂!主公他……绝无此意!”
他转向信长,压低了声音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道:“主公!是机会!是天大的机会啊!”
“机会?”信长几乎要咆哮出来。
“是!”藤吉郎的眼睛亮得吓人,“主公,我们缺什么?我们缺水军!我们缺海战的经验!现在,经略大人把南蛮人的战舰给我们当跳板,把称霸西海的毛利家给我们当磨刀石!我们是会流血,但只要打赢了,我们就能从零开始,建立起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水军!还能得到南蛮人的造船和航海技术!这比缴获多少金银都宝贵啊!”
“更重要的是,”藤吉郎的声音更低了,“主公您想,一旦我们替经略大人掌控了濑户内海,那整个西国,谁还能绕开我们织田家?到时候,我们就是经略大人在西日本唯一的,也是最离不开的依仗!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!”
信长的呼吸猛地一滞。
他看着藤吉郎那张猴子般精明的脸,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。
是啊……风险背后,是巨大的机遇!张伟是在用他,但也是在“培养”他。这把刀,只有越用才会越锋利。如果连这点挑战都不敢接,那这把刀,迟早会被扔进废铁堆里。
信长猛地站起身,对着夏原吉深深一躬。
“夏大人,方才是我等孟浪了。”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“经略大人的‘提案’,我织田家,接了!不仅接,我们还要把它办得漂漂亮亮!”
他话锋一转,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:“只是……我军对水战确实一窍不通。可否请经略大人开恩,派遣几位明国和南蛮的‘教习’,来指导我军士卒如何操船、如何打海战?我们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,而耽误了株式会社的大计。”
夏原吉看着信长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
这个尾张的大傻瓜,似乎也不是那么傻。还知道顺着杆子往上爬,借机索要技术。
“可以。”夏原吉点了点头,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件,“经略大人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。这是‘联合舰队指挥官补充协议’。协议规定,株式会社将派遣军事顾问团,全程协助。另外,考虑到此战风险较高,三七分账的方案,可以调整为四六。你们四,我们六。”
信长心中一喜。不仅要到了技术,还多了一成的利润!
他接过那份协议,看也不看,便朗声道:“全听大人安排!”
夏原吉收起算盘和账本,站起身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交易。
“很好。那就请织田殿下尽快点兵吧。公司的业务,不等人。”
说完,他便在众人的簇拥下,转身离去。
账内,信长看着夏原吉的背影,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他感到一阵虚脱,但更多的,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他知道,自己又赌对了一次。
这把名为“织田信长”的刀,在被张伟这个“鞘”紧紧束缚的同时,也被引导着,挥向了一个更广阔、也更危险的战场。
而刀与鞘之间,一场互相利用、互相成就、也互相提防的游戏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