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銮殿上的敲打,比啥都管用。
从那天起,户部派来的监军们彻底老实了。他们不再到处指手画脚,只是每天规规矩矩地核对张伟团队做出来的报表,然后默默地签字画押。那感觉不像是来审计的,倒像是来抄作业的小学生。
傅友德一病不起,连着好几天没上朝。整个京城的官场,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。所有人都明白,这位新晋的太子太保,海事总局的总办,不是一根能轻易掰断的竹子,而是一块包裹着棉花的精钢。
没有了掣肘,龙江总船厂的建设速度,一日千里。
在鲁平团队夜以继日的奋战下,伴随着无数次失败和一次响彻云霄的欢呼,第一台采用“千层锻打法”制造的曲轴,成功通过了极限压力测试。这意味着,“海龙王”那颗狂暴的心脏,终于有了成型的可能。
而在巨大的干船坞里,伴随着林默那沙哑的号子声,一根由整棵千年柚木制成、长达五十丈的巨大龙骨,被数千名工匠,缓缓地安放就位。
当龙骨落定的那一刻,整个船厂都沸腾了。
工匠们、民工们、甚至那些桀骜不驯的老海客们,都扔掉了手里的工具,冲到船坞边,望着那如同一条巨龙脊梁般的龙骨,发出了震天的欢呼。
这不仅仅是一根木头。
这是“海龙王”的根基,是所有梦想的起点。它静静地躺在那里,却仿佛拥有生命,散发着一股磅礴而又古老的气息。
鲁平站在张伟身边,看着眼前的景象,那张万年不变的黑脸膛上,也泛起了一层激动的红光。他用粗糙的手,抹了一把脸,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。
“山长,”他瓮声瓮气地说道,“俺……俺以前觉着,这辈子能造出‘镇河号’,就够吹一辈子牛了。现在俺才知道,那玩意儿,就是个开胃小菜。”
张伟拍了拍他的肩膀,没有说话。他的目光,越过欢呼的人群,望向那根巨大的龙骨,心中同样感慨万千。
然而,喜悦是短暂的。新的问题,接踵而至。
造船,不光要有骨架和心脏,还需要血肉。血肉,就是人。
船厂目前有工匠三千,民工近三万。但这还远远不够。按照张伟的规划,要同时开工三艘主力舰和十艘武装商船,至少需要上万名熟练的木匠、铁匠、帆匠、索匠……以及未来驾驶这些船只的,数千名水手。
这些人,从哪里来?
大明朝不缺人,但缺的是有特定技能的匠人。匠籍制度,将大部分工匠都牢牢地束缚在官府的作坊里,待遇低下,毫无自由。想把他们大规模地挖过来,无异于虎口夺食,会再次触动整个官僚体系的神经。
这天晚上,张伟找到了曹正淳。
如今的曹三爷,早已今非昔比。他主动投诚,在“镇河号”首航中立下大功,又被张伟委以重任,负责整个海事总局的外联和后勤。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锦袍,再也不是那个在运河上讨生活的小船帮头子,眉宇间,多了几分上位者的从容。
“大人,您找我?”曹正淳恭敬地给张伟沏上茶。
“老曹,我需要人,很多很多的人。”张伟开门见山,“不只是出力气的民工,我需要有手艺的工匠,需要懂水性的水手。”
曹正淳闻言,面露难色。“大人,这可不好办。匠人都有匠籍,是官府的人。水手……好水手大多都在沿海卫所里当差,或是被那些大海商攥在手里,都是人家的命根子,轻易不放人啊。”
“官府那边,我来想办法。”张伟说道,“我问的是,那些不在册的,流落在民间的能人。”
曹正淳沉吟了片刻,压低了声音:“大人,您说的这种人,有。而且有很多。”
“哦?”
“就在闽浙、两广的沿海。那里,自唐宋以来,就是通商下海的门户。有无数的家族,世代以海为生。他们不尊朝廷的禁海令,私自造船,与番商贸易,甚至……与倭寇、海匪,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官府称他们为‘海贼’、‘水寇’。但实际上,他们才是这片大海上,最有本事的一群人。最好的船匠,最好的水手,几乎都在他们之中。”
张伟的眼睛亮了。这不就是他想要找的人吗?
“他们肯为朝廷效力?”
“难。”曹正淳摇了摇头,“他们信不过官府,也自由散漫惯了,不受约束。官府对他们,向来只有围剿和招安。围剿,剿不尽。招安,他们也不稀罕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“除非,能给他们一样,连黄金和官位都换不来的东西。”曹正淳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一个名分,一个堂堂正正,靠海吃饭的身份。还有,一个看得见的,比当海贼更有前途的未来。”
张伟笑了。
他要的,就是这个“除非”。
几天后,在应天府最大的下关码头,一个奇特的招募台,被搭建了起来。
没有官府告示,没有差役站班。
只有一个巨大的木台,台上,摆着那艘被凿了三个洞,却依旧没有沉没的“水密隔舱”船模。
独眼龙林默,像一尊门神,抱着胳膊,冷冷地站在台边。他那道狰狞的刀疤,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海腥味和杀气,比任何告示都更吸引眼球。
台子后面,挂着一张巨大的白布,上面用最简单粗暴的字眼,写着招募的条件:
“皇家海事总局,招天下豪杰!”
“凡铁匠、木匠、船匠,一经录用,月钱三两!三餐管饱,顿顿有肉!家小由总局供养,病有所医,老有所养!”
“凡水手、舵手、船老大,一经录用,月钱五两起步!另有出海红利!若不幸殉职,抚恤金三百两!保你一家老小,一世无忧!”
这告示一出来,整个码头都炸了。
月钱三两?五两?还管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?甚至还有三百两的抚恤金?
这是什么概念?
要知道,当时一个朝廷七品县令,一个月的俸禄,也不过七石五斗米,折算成银子,也就五两左右。而那些在官府作坊里做牛做马的匠人,一个月能拿到一两银子,都算是皇恩浩荡了。
“疯了吧?哪有这么高的工钱?”
“肯定又是哪个官老爷在画大饼,骗人去做苦力!”
“三百两抚恤金?我这条命,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?”
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,指指点点,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。他们被官府骗怕了。
就在这时,一个衣衫褴褛,背着一个破旧工具囊的瘸腿老木匠,被人群挤到了前面。他看着那告示,浑浊的眼睛里,流露出一丝渴望,但更多的是怀疑。
张伟走了过去,对他笑了笑:“老人家,是船匠?”
老木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。
“想不想,亲手造一艘,被三艘炮舰追着打都打不沉的船?”张伟指着那船模。
老木匠的喉结动了动,没有说话。
“想不想,让你孙子,将来能挺着胸膛告诉别人,他爷爷是皇家总船厂的大师傅,而不是一个没名没分的野木匠?”
老木匠的呼吸,变得有些粗重。
“我不管你以前是给谁造船,是官家的,还是私人的,甚至是海盗的。”张伟的声音,充满了蛊惑,“我只问你,这手艺,想不想用在一个能让你名留青史的地方?这辈子,想不想活出个人样来?”
老木匠沉默了许久,他看了一眼张伟,又看了一眼那尊煞神般的独眼龙林默,最后,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,从工具囊里,拿出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子,重重地放在了招募台上。
“俺……俺干了!”
有一个,就有第二个。
人群中,那些隐藏在商贩、苦力、脚夫里的,来自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,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。
他们或许是逃籍的匠人,或许是失势的海商护卫,或许是手上沾过血的亡命徒。他们最不缺的,就是一身的本事和胆量。他们最缺的,就是一个机会,一个能让他们摆脱过去,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机会。
张伟给的,不仅仅是钱。
他给的,是一种尊重,一种保障,一种前所未有的,将个人价值与国家机器绑定的全新模式。
这是一种比黄金和白银,更动人心魄的宝藏。
就在招募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,曹正淳脸色凝重地找到了张伟,递上了一份刚刚从泉州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。
“大人,出事了。”
张伟打开密报,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。
密报上说,一支由二十多艘船组成的庞大船队,突然出现在了琉球国附近海域。他们悬挂着前朝“陈”字的旗号,行事猖獗,不仅劫掠商船,甚至公然攻击了琉球国的港口,抢走了大批的粮食和铁器。
陈友谅的后人!
朱元璋那句带着杀气的话,在张伟的脑海中,轰然炸响。
他抬头望向船坞里那初具雏形的巨大龙骨,又看了看码头上那些眼神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匠人和水手们。
他知道,留给他的时间,不多了。
那片蔚蓝色的汪洋之上,敌人,已经提前登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