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牌的威力立竿见影。
第二天一早,第一批款项和物料,就流水般地送进了龙江总船厂。堆积如山的木料,成锭的铜块,还有用重重油布包裹的、珍贵无比的精铁,让整个船厂都沸腾了起来。
鲁平抚摸着那些带着冰冷质感的精铁,就像抚摸着绝世美女的肌肤,嘴巴咧到了耳根,嘿嘿傻笑个不停。
“他娘的,好东西!真是好东西!有了这玩意儿,老子保证给你造出全天下最带劲的‘心脏’!”
工匠们士气高涨,几万民工的号子声,也仿佛比往日洪亮了三分。整个船厂,都沉浸在一种热火朝天的亢奋之中。
然而,张伟的心,却没有半分轻松。他知道,户部那帮人,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。明枪躲过了,暗箭必然随之而来。
果然,麻烦比他预想的,来得还要快。
三天后,一支由十几人组成的队伍,来到了龙江总船厂。为首的,正是户部侍郎王谦,他身边跟着的,是几个一看就精明干练的老账房,还有几个一脸严肃、眼神挑剔的工部官员。
王谦这次的态度,比上次还要热情谦卑。
“张大人,下官又来叨扰了。”他对着张伟,拱手长揖,姿态放得极低,“上次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,多有得罪,还望大人海涵。”
张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:“王大人今日前来,所为何事?”
“哎,是这样。”王谦满脸堆笑地解释道,“傅尚书说了,海事总局乃是国之重器,陛下亲自督办,我们户部,更要尽心尽力地配合。这不,傅尚书担心船厂这边摊子太大,人手众多,账目上万一出了什么纰漏,将来不好对陛下交代。所以,特地派了我们户部最好的几个账房先生,还有工部几位精通营造的行家,来给您帮帮忙。”
他指着身后的那些人,介绍道:“这位是刘主事,我们户部的‘铁算盘’,算了一辈子账,从没错过一文钱。这位是工部的李司务,最擅长的就是核算工料,一根木头到了他手里,能用在什么地方,能出多少料,分毫不差。他们来,就是给张大人您打下手的,帮着您,把这几百万两银子,花在刀刃上,一文钱都不能浪费了!”
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,无懈可击。说是来帮忙,实则就是派了一群“监军”过来。
张伟心中冷笑,脸上却不动声色。“既然是傅尚书的美意,那本官就却之不恭了。来人,给几位大人看座,上茶。”
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在船厂内部,悄无声息地打响了。
这群来自户部和工部的“专业人士”,就像一群苍蝇,无孔不入。
他们拿着尺子,丈量每一根木料的尺寸;他们拿着账本,核对每一笔物料的入库记录;他们甚至会跑到食堂,去数今天买了多少颗白菜,用了多少斤猪肉。
“张大人,这份记录不对啊。”刘主事拿着一本账册,找到了张伟,“昨日入库精铁一百二十三根。可锻造房那边领料,却只领了一百二十二根,还差一根,哪里去了?”
张伟看了他一眼,淡淡地说道:“那一根,是样品,拿去给鲁师傅做性能测试了。”
“测试?”刘主事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镜,一脸严肃,“测试也该有记录啊。入库、出库、损耗,都得有文书记载。无规矩不成方圆,这账,可就差了三百两银子呢。”
另一边,工部的李司务,则拦住了正满头大汗指挥民工挖土的工头。
“停一下,停一下!”他指着那刚刚挖开的干船坞地基,“你们这个土方量,是怎么算的?我瞧着,比图纸上标注的,至少多挖了三尺深。这多出来的土,运到哪里去?耗费的人工,怎么算?这可都是银子!”
最倒霉的,是鲁平。
他正赤着膀子,和徒弟们一起,试验那“千层铁饼”的锻造法。工坊里火星四溅,锤声震天。
刘主事带着两个人,捂着鼻子,皱着眉头走了进来。他指着墙角那堆报废的曲轴,对身边的书吏说道:“记下来,废铁十七根,按原价估算,折银……五千一百两。此乃重大损耗,需查明原因,追究其责!”
“追究你娘的责!”鲁平本就因为屡次失败而憋了一肚子火,此刻彻底爆发了。他拎着一把两百斤重的大铁锤,几步冲到刘主事面前,通红的眼睛瞪着他,吼道:“你个算盘珠子,懂个屁!不试,怎么知道行不行?不废掉这十七根,怎么能造出第十八根好的?你他娘的要是再敢在老子这儿瞎咧咧,信不信老子把你当铁锭,给你也来个千层锻打!”
那铁锤上还带着未散的红热,散发着灼人的气息。刘主事吓得“妈呀”一声,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,一屁股坐在地上,裤裆都湿了。
事情,很快就传到了张伟的耳朵里。
他知道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这帮人就像是机器里的沙子,虽然不能让机器停转,但会极大地磨损零件,降低效率,最终让整个项目,在无休止的内耗中,被活活拖垮。
直接把他们赶走?不行。那是公然对抗户部,正中傅友德下怀。
用金牌压他们?更不行。金牌是用来对付傅友德这种级别的,对付这些小鱼小虾,太大材小用,也显得自己黔驴技穷。
当晚,张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一夜未出。
第二天,一张巨大的木板,被立在了船厂最显眼的位置。木板上,贴满了密密麻麻的表格。
这是一种全新的表格,所有人都没见过。
最上面一行,是项目名称:“龙江总船厂一号船坞工程”。
下面,被分成了无数个细项:“地基开挖”、“石料铺设”、“船基龙骨采购”、“肋材锻造”……
每一个细项后面,又跟着好几列:“计划工期”、“实际工期”、“预算资金”、“实际开销”、“进度百分比”、“负责人”……
所有的数字,都精确到了“文”和“时”。
比如“地基开挖”一项,计划工期三十天,预算人工费三千两。今天的表格上就写着:实际工期,第五天。实际开销,四百八十二两三百二十文。进度百分比,百分之十五。负责人,民工总管王大麻子。
在表格的最下方,还有一张“损耗分析图”。用曲线和柱状图,清晰地标明了,哪种材料损耗最高,哪个环节最耗时间。旁边还有备注,分析原因,并提出改进方案。比如,那十七根废弃的曲轴,就被归类为“新技术研发必要成本”,并附上了鲁平签字画押的详细技术说明。
这套东西,张伟称之为“项目管理甘特图”和“成本控制分析表”。
当刘主事和李司务等人,看到这块大木板时,全都傻眼了。
他们这些算了一辈子旧账的老账房,哪里见过这种阵仗?这上面每一个字他们都认识,但组合在一起,却像天书一样。什么叫“进度百分比”?什么叫“成本曲线”?
他们本能地觉得,这里面肯定有猫腻,想找茬,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。因为这套表格,比他们自己的账本,要清晰、要详细、要……科学一万倍!
他们可以质疑一笔开销,但张伟的表格里,清清楚楚地写着这笔钱花在了哪里,由谁负责,达到了什么效果。他们可以质疑损耗太大,但张伟的分析图里,明明白白地告诉你,这是“研发成本”,是为了最终的成功,必须付出的代价。
一拳,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。
最绝的是,张伟还给他们这帮“监军”,也安排了“工作”。
“刘主事,李司务,”张伟拿着一份文件,笑吟吟地找到了他们,“几位都是行家,正好,我这里有一份‘内部审计流程优化方案’,想请几位帮忙斧正一下。从今天起,每日的进度和开销,就劳烦几位,亲自核对,然后在这张总表上签字确认。这样,账目日清日结,公开透明。将来陛下问起来,有各位的签字画押,我这心里,也踏实。”
刘主事和李司务的脸,瞬间变成了猪肝色。
这叫什么?这叫请君入瓮!
让他们签字?签了,就等于他们认可了张伟的这套算法和开销。将来出了问题,他们就是第一责任人!不签?不签就是不配合工作,张伟一状告到皇帝那里,他们吃不了兜着走!
他们终于明白了,眼前这个年轻人,根本不是一个只懂奇技淫巧的工匠。他的心机,他的手段,比他们这些在官场里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,还要厉害百倍!
这已经不是在算账了,这是在用算盘,当刀子使!而对方的刀,比他们的,快得多,也锋利得多!
几天后,一份由张伟亲笔书写,并附上了刘主事等人签字画押的《龙江船厂项目进度及成本控制报告(第一期)》,被呈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之上。
朱元璋看着那份充满了各种图表和数据的报告,虽然很多名词他也看不懂,但他看懂了核心。
他看到了每一分钱的去向,看到了每一天实实在在的进展。
他更看到了,报告最后,张伟用朱笔画出的那条“因审计流程繁琐导致工期延误成本估算”的刺眼曲线。
“傅友德。”朱元璋的声音,在大殿里响起,冰冷如铁。
傅友德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出列跪倒。
“你给朕派去的人,是去帮忙的,还是去添乱的?”朱元璋将那份报告,狠狠地摔在了他的面前,“一天,就因为他们查鸡毛蒜皮的破事,耽误的工时,折算成银子,就是五百两!一个月呢?一年呢?你这个户部尚书,就是这么给朕省钱的?!”
傅友德捡起报告,看着上面自己手下那一个个清晰的签名,和他根本看不懂的图表,一张老脸,涨得通红,冷汗,瞬间湿透了后背。
这一局,他输了。输得一败涂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