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咚!咚!咚!”
沉闷的敲击声,如同擂响的战鼓,回荡在“鬼愁湾”这片险恶的水域上。空气,仿佛凝固了一般,充满了火药味。
“镇河号”上,一百名京营卫士刀已出鞘,弓已上弦,冰冷的箭头直指前方船阵。只要张伟一声令下,一场屠杀,就会立刻上演。
鲁平急得满头大汗,在张伟身边来回踱步,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:“反了!反了!这帮漕老鼠,真是反了天了!山长,别跟他们废话!让弓箭手先放两轮箭,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!”
张伟没有理会鲁平的叫嚣。他的目光,越过下方那个看似镇定,实则色厉内荏的曹三爷,扫视着他身后那上百艘船上的船工。
他看到的,不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暴徒。
他看到的,是一张张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、黝黑的脸。是一双双充满了恐惧、迷茫,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睛。
他们不是想造反。
他们只是想活下去。
今天,如果见了血,他张伟,就彻底站到了这数十万运河百姓的对立面。那“镇河号”就算再厉害,也成了无源之水,无根之木,终将被这片汪洋大海般的人民所吞噬。
不能动手。
但,也不能退。
退一步,便是前功尽弃,承认了“镇河号”的失败。
张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一股带着水腥味的江风,灌入他的胸膛。
他的眼神,瞬间变得无比锐利。
讲道理是行不通的。对付这些只相信自己眼睛和拳头的人,只有一个办法——
向他们展示,神也无法企及的力量!
“鲁平。”张伟的声音,不大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。
“哎!山长,您说!”鲁平立刻凑了过来。
“传我命令,”张伟的目光,死死地锁定着前方堵得最密集的那片船阵,“锅炉,给我烧到极限!安全阀给我锁死!我要让这头龙王,真正地,发一次怒!”
鲁平愣住了。
锅炉烧到极限,还锁死安全阀?这……这简直是疯了!锅炉的压力,一旦超过设计的临界点,随时可能会……爆炸!
那威力,足以将整艘“镇河号”,连同船上所有人,一起送上天!
“山……山长……这…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!”鲁平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。
“执行命令!”张伟猛地转头,盯着鲁平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你信不过我,还信不过你自己造出来的东西吗?我们预留了三倍的安全冗余!它,撑得住!”
看着张伟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,鲁平只觉得一股热血,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他娘的,疯就疯一次!
“好!”鲁平一咬牙,转身就冲向了传声筒,对着下面的锅炉房,用尽全身力气,嘶吼道:“山长有令!所有锅炉,给老子往死里烧!大铁门都给老子关上!今天,谁他娘的也别想给老子减压!”
锅炉房内,早已待命的工匠们,听着传声筒里那疯狂的指令,皆是脸色一白。但军令如山,他们没有丝毫犹豫,立刻铲起一铲又一铲的焦炭,疯狂地塞进炉膛。
炉火,由熊熊的橘红色,渐渐变成了刺眼的惨白色。
“镇河号”的心跳声,开始变了。
那原本“轰隆、轰隆”的沉稳节奏,开始变得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狂暴!整艘船,都在剧烈地颤抖,仿佛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巨兽,正在从沉睡中苏醒。
船体深处,传来了高压蒸汽在管道中疯狂流窜的、尖锐的嘶鸣!
那根巨大的烟囱,喷出的不再是黑烟,而是一股股夹杂着火星的、浓稠的、仿佛能压垮天空的滚滚浓烟!
对面的船阵,也感受到了这股毁天灭地的气势。
船工们脸上的嚣张和挑衅,渐渐被一种本能的恐惧所取代。他们脚下的船板,都在随着“镇河号”的颤抖而震动。
曹三爷的脸色,也变了。他强作镇定,却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铁胆。
就在这时,张伟再次开口了。
这一次,他没有用喊的。一名卫士,将一个铁皮做的、古怪的“大喇叭”,递到了他的嘴边。这是格物学堂声学组,根据声波聚焦原理,做出来的简易扩音器。
“运河上的众家兄弟!”
张伟的声音,经过扩音器的放大,变得如同洪钟大吕,清晰地,传遍了整个河道,压过了那狂暴的轰鸣声。
“我张伟,今天来,不是来抢你们饭碗的!”
“我知道你们怕什么!你们怕有了我这‘镇河号’,你们就没了活路!你们怕从此以后,再也没人雇你们拉船,你们的妻儿老小,就要挨饿受冻!”
“我告诉你们!”张伟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你们都想错了!”
他伸手指着脚下这头正在咆哮的钢铁巨兽。
“这‘铁龙王’,它不是你们的敌人!它是你们的帮手!它,是来解放你们的!”
“你们想一想,你们的祖祖辈辈,在这运河上,用血肉之躯,一步一个血印,拉了多少年船?你们的脊梁,被那纤绳,勒出了多少血痕?你们又有多少兄弟,失足落水,葬身鱼腹,连个尸首都找不到!”
张伟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敲在那些船工的心坎上。他们脸上的敌意,渐渐变成了迷茫和痛苦。
“这样的苦日子,你们,还想过多久?!”
“现在,我给你们一个选择!”张伟猛地一挥手,声音如雷。
“从今往后,你们不用再当纤夫!你们还是船工!你们的船,由我的‘铁龙王’来拉!你们只需要掌好你们的舵!它一天走的路,顶你们过去一个月!你们一个月赚的钱,将是过去的十倍!百倍!”
“我张伟,以我的人头,以我身后这艘‘镇河-号’,向你们保证!我不是要砸了你们的饭碗,我是要给你们,给全天下的船工,换一个金饭碗!”
“你们,愿不愿意?!”
全场,死寂。
所有船工,都被张伟这番话,给彻底说懵了。
不用拉纤?用这铁船拉着他们的船跑?一个月赚十倍的钱?
这……这怎么听,都像是天方夜谭。
就在他们还在震惊和怀疑的时候,张伟,举起了他的右手,然后,重重地,挥下!
“起锚!明轮,全速前进!”
“吼——!!!”
“镇河号”发出了它诞生以来,最狂暴的一声怒吼!
那两个巨大的明轮,在积蓄到极限的、恐怖的蒸汽动力驱动下,瞬间,从静止,达到了最高转速!
“哗——!!!”
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浪花了。
那是两道由明轮拍打而出的、高达数丈的、白色的水墙!
“镇河号”,如同一头挣脱了所有锁链的太古凶兽,以一种无可匹敌的、碾压一切的姿态,朝着前方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船阵,直直地,冲了过去!
“啊!”
“快跑啊!”
“要撞上来了!”
对面的船工们,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。面对着那如同移动山岳般冲来的钢铁巨兽,和那两道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浪,他们那点可怜的勇气,瞬间土崩瓦解!
恐惧,压倒了一切。
他们怪叫着,哭喊着,手忙脚乱地砍断缆绳,拼了命地划动船桨,想要躲开。
然而,太迟了。
“镇河号”甚至没有碰到他们任何一艘船。
仅仅是它那巨大的船头,所掀起的恐怖涌浪,和两侧明轮拍出的滔天巨浪,就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,粗暴地,将那上百艘小船,像玩具一样,冲得七零八落,东倒西歪!
船阵,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!
“镇河号”,就从这道口子中间,呼啸而过!
它没有丝毫的停留,顶着湍急的水流,在那片被视为天险的“鬼愁湾”中,如履平地,逆流而上!只留下一道长长的、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,和上百艘在巨浪中如同醉汉般摇摇晃晃的小船。
还有,那无数双,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敬畏的眼睛。
曹三爷,呆呆地站在自己的小船上,浑身早已被浪花打得湿透,却浑然不觉。他手中的两颗铁胆,不知何时,已经掉入了江中。
他仰着头,看着那远去的、冒着黑烟的钢铁巨兽的背影。
那背影,仿佛在向他和整个运河宣告——
一个新的时代,到来了。
当“镇河号”顺利通过“鬼愁湾”后,张伟立刻下令,锅炉减压,恢复正常航行。
鲁平一屁股瘫坐在甲板上,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,嘴里却在嘿嘿傻笑。
成了!他们,真的成了!
傍晚,当“镇河号”停靠在扬州码头时,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场景,出现了。
以曹三爷为首的,数以百计的船工头目,竟然早已等候在码头。
他们没有带武器,脸上也没有了敌意。
当张伟走下舷梯时,曹三爷领着所有人,“扑通”一声,齐刷刷地,跪倒在地。
“罪民曹正淳,参见张大人!”曹三爷将头,重重地,磕在了冰冷的石板上,“我等有眼不识泰山,冒犯天威,请大人降罪!”
“我等,请大人降罪!”身后的船工们,齐声高呼,声震云霄。
张伟看着跪倒一片的众人,心中百感交集。
他知道,他赌赢了。
从今天起,这大明的水路,这帝国的血脉,将真正地,畅通无阻。
而在遥远的应天府,皇宫之中。
朱元璋拿着锦衣卫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,看着上面对“龙王分水,威震漕帮”的详细描述,激动得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,最后,猛地一拍桌案,放声大笑。
“好一个‘铁龙王’!好一个张伟!”
他的笑声中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豪情。
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,目光,不再局限于那条京杭大运河,不再局限于黄河、长江。
他的手指,缓缓地,划过大明的海岸线,划过东海,划过那片蔚蓝色的、广阔无垠的南海。
他的眼中,闪烁着一种比蒸汽机还要炽热的光芒。
他缓缓转过身,对着身边的太监,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,轻声问道:
“你说,这‘镇河号’,要是再造得大一些,再大一些……它,能不能漂洋过海,去把当年那个不知死活的陈友谅的后人,给朕从那西洋国,抓回来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