彗星之赌尘埃落定,张伟用无可辩驳的计算,赢得了天命,也赢得了皇帝的信任。
然而,在他整理所有彗星观测数据,并与格物学堂日复一日的天文记录进行比对时,一个更深层次,也更可怕的问题,浮出了水面。
格物学堂,书房内。
烛火通明,巨大的桌案上铺满了星图、算稿和一卷卷的观测记录。张伟手持炭笔,在一张巨大的纸上飞速地计算着,眉头紧锁。
赵启和王景站在一旁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终于,张伟停下了笔,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。那口气,仿佛带着一股寒意。
“错了。”他轻声说。
“什么错了?”赵启不解。
“全都错了。”张伟抬起头,眼神中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,“我们现在用的《大统历》,从根上就错了!”
他指着算稿上最后得出的那个数字:“我用最新的观测数据,反复验算了回归年的长度,再与《大统历》的历元基准进行比对,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。因为沿用前元旧历,累积的误差,已经让我们的节气,比实际天时,整整晚了两天!”
两天!
赵启和王景,瞬间脸色煞白。
对于寻常百姓,两天或许不算什么。但对于一个以农为本的庞大帝国,两天,意味着春分可能不再是春分,谷雨可能下错了时候!这误差,会直接影响播种、灌溉、收割,影响着天下亿万农民的生计!
“这……”赵启的声音有些干涩,“山长,此事,非同小可。”
“当然非同小可。”张伟站起身,将那份写满了计算过程和结论的报告,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。
报告的封皮上,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——《论大统历节气误差及其对农事之危害》。
这已经不是学术探讨了,这是在直接挑战皇朝法统的根基!
……
第二日,早朝。
当张伟将这份报告呈递上去时,整个奉天殿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前几日刚刚在彗星之辩中输得体无完肤的钦天监官员们,在看到那份报告的标题时,脸都绿了。
一名钦天监的少监,再也按捺不住,第一个跳了出来,指着张伟的鼻子就骂:“张伟!你安敢如此!《大统历》乃太祖钦定,颁行天下,你一个工部侍郎,竟敢妄议国之大典,质疑皇家历法!你这是何居心!”
“没错!历法乃国之神器,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在此指手画脚!”
“陛下!张伟妖言惑众,动摇国本,请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!”
钦天监的官员们,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,一个个跳出来,用最激烈的言辞,攻讦着张伟。
他们怕了。
如果说上次的彗星之辩,只是让他们丢了面子。那这次,张伟是要掘他们的根!
张伟站在殿中,对所有的指责充耳不闻。他知道,跟这群只会抱着祖宗规矩不放的人,是讲不通道理的。
他只是静静地等着,等着龙椅上那个人的决断。
朱元璋看着下方乱作一团的朝臣,又看了看那份报告的标题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芒。
历法不准?他早就知道了!
有一年,他按着历法上的立春日,去祭祀先农,结果倒春寒险些把他冻个半死。还有一次,钦天监预测的雨水节气,结果一滴雨没下,反倒是半个月后,一场暴雨差点淹了应天府的农田。
只是此事关乎国体,又没有更好的替代之法,他才一直隐忍不发。
今天,张伟把这个脓包,给捅破了。
“都给朕住口!”朱元璋一声怒喝,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他看向张伟,沉声问道:“张伟,你说《大统历》有误,那你,可有解决之法?”
张伟躬身一礼,朗声道:“回陛下,历法之争,非口舌可辨。臣恳请陛下,给臣,也给钦天监,一年的时间。”
“臣请求,将格物学堂与钦天监,并列为新历法修撰的机构,进行一场为期一年的‘精度竞赛’!”
“一年之后,冬至之日,陛下可亲临观星台,测日影,定中天。谁的历法,能更精准地预测出冬至的确切时刻,分秒不差,便以谁的历法,为我大明新国历!”
此言一出,钦天监的官员们,反倒不说话了。
比精度?这是他们的老本行,他们怕谁?
朱元璋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。
他就喜欢张伟这股劲!不跟你吵,不跟你闹,直接拉开场子,用事实说话!
“好!”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,“朕,就给你们这个机会!”
“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,一年之后,朕只要一个字——准!”
“谁准,朕就用谁的!输了的,就给朕乖乖滚蛋,回家抱孩子去!”
圣旨一下,此事便成了定局。一场关乎大明“时间”的战争,正式打响。
……
格物学堂,机械部。
张伟将鲁平、赵启和物理部的所有核心学生召集到了一起。
“要修新历,首先,我们需要一把足够精准的尺子,一把能量度时间的尺子。”张伟开门见山。
鲁平挠了挠头,瓮声瓮气地说道:“山长,这还不简单?日晷、滴漏,咱们造的,比钦天监那些强多了。”
“不够。”张伟摇了摇头,“日晷看天吃饭,滴漏受寒暑影响,误差太大。我们要的精度,是‘秒’!是把一天,分成八万六千四百份的精准!”
“秒?”所有人都愣住了,这个词,他们闻所未闻。
张伟没有过多解释,而是拿出了一张他早已画好的图纸,在众人面前展开。
那上面画着的,是一个由钟摆、齿轮、擒纵机构和重锤组成的,结构无比精密的机械图。
“此物,我称之为,格物自鸣钟。”
张伟指着图纸的核心,那根长长的钟摆:“理论上,在一定摆角内,单摆的摆动周期,只与摆长有关,而与摆幅和摆锤的重量无关。此乃‘摆线等时性’。只要我们能造出一根长度恒定的摆,我们就能获得一个恒定的时间周期。”
鲁平凑了过来,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套复杂的擒纵机构,嘴巴越张越大。他痴迷机械一生,可眼前这东西,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。
“他娘的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“这玩意儿……真能抓住时间?”
“它抓不住时间。”张伟笑了,“但它,可以为时间,刻上刻度。”
一场前所未有的技术攻坚战,在格物学堂内,轰轰烈烈地展开了。
为了打造出热膨胀系数最低的钟摆,化学部和冶金部,在经历了上百次失败后,终于炼制出了一种全新的镍铁合金,张伟将其命名为——“殷钢”。
为了切削出精度达到发丝级的齿轮,鲁平带着他的徒弟们,吃住都在工坊,硬是用蒸汽机床,磨出了一套完美的传动系统。
最难的,是那小小的“擒纵机构”,它就像是钟表的心脏,每一次“咔哒”,都代表着一次能量的释放和时间的流逝。
数月之后,在紫金山观星台旁,一座高耸的钟楼拔地而起。
钟楼内,那台巨大的“格物自鸣钟”已经组装完毕。
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和学生,都屏息凝神地围在四周。
鲁平亲自上前,深吸一口气,缓缓地,拉开了固定着重锤的卡榫。
沉重的石锤,开始缓缓下降。
齿轮,开始转动。
“咔。”擒纵叉,搭上了擒纵轮的第一个齿。
钟摆,被轻轻推动了一下。
“滴……”
那根由“殷钢”打造的、闪着金属光泽的巨大钟摆,开始了它第一次的摆动。
“嗒……”
当它摆到另一端,擒纵叉的另一头,精准地卡住了下一个齿,完成了它第一个完整的周期。
“滴……嗒……滴……嗒……”
稳定而又富有韵律的声音,在寂静的钟楼内,回荡开来。
那声音,仿佛是时间的脚步声,清晰,沉稳,永不停歇。
鲁平这位铁打的汉子,听着这声音,眼眶,竟慢慢红了。他咧开嘴,想笑,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他身后的工匠们,也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。
他们知道,自己,抓住了时间。
半个时辰后,当时针指向正午,钟楼顶端,那口巨大的铜钟,被机械联动装置敲响了。
“当——!当——!当——!”
悠扬而又精准的钟声,第一次,为整个应天府报时。
钟声穿过城墙,越过市井,传遍了每一个角落。
无数百姓走出家门,惊奇地仰望着紫金山的方向,聆听着这来自“神山”的、前所未有的“天籁之音”。
……
钦天监衙门内。
郑允礼和一众官员,也听到了那钟声。
那钟声,对他们而言,不啻于催命的丧钟。
他们知道,在“精准”这个领域,他们已经输了,输得一败涂地。
“大人,不能再等了!”一名官员脸色惨白,“再等下去,咱们钦天监,就真成天下的笑话了!”
郑允礼坐在太师椅上,面沉如水。他闭上眼睛,脑海中,浮现出那晚黑衣人的话。
“既然天灾不可控,那我们,便自己制造一场‘天罚’!”
如今,天罚没造出来,对方却造出了一个能量度时间的“神器”。
那就……毁了它!
郑允礼猛地睁开眼睛,眼中只剩下一片疯狂和狠戾。
是夜,月黑风高。
一道黑影,如壁虎般,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守备森严的观星台。
他身手矫健,避开了所有的巡逻卫兵,径直摸到了那座高耸的钟楼之下。
黑影从怀中掏出一套工具,撬开门锁,闪身而入。
看着眼前那台在黑暗中依旧发出“滴答”声的巨大机械,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狞笑。他抽出撬棍,正要对那脆弱的擒纵机构,下死手。
然而,他的脚,刚刚踏上操作台的台阶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他脚下的木板,似乎微微下沉了一分。
黑影心中一惊,暗道不好!
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。
“铃铃铃铃铃——!!!”
一阵刺耳到极点的警铃声,骤然间,响彻了整座紫金山!那声音,竟是由一套隐藏的机械联动系统,直接敲响了钟楼顶上的报时大钟!
与此同时,黑影的头顶,一张由粗大铁索编织而成的巨网,如同天神之手,当头罩下!
“不好!”
黑影大惊失色,想要后退,却已然来不及。
巨网轰然落下,将他死死地罩在了里面,动弹不得!
警铃大作,观星台瞬间灯火通明。
张伟带着一队护卫,第一个冲到了钟楼前。
他看着那个在铁网中拼命挣扎的黑衣人,又抬头看了看那安然无恙,依旧在“滴答”作响的自鸣钟,眼神,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玄冰。
原来,辩不过,就要毁掉么。
这,已经不是学术之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