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镇河神工”落成的喜悦，如同退潮般，迅速被一种从天而降的冰冷所取代。
应天府的夜空，多了一样东西。
起初，它只是一颗比寻常星辰稍亮的星，拖着一条模糊的尾巴。可短短十数日，它便日益明亮，那条尾巴也变得清晰、巨大，如同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、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扫帚。
茶馆里，酒肆中，街头巷尾，百姓们不再谈论那座横跨黄河的钢铁巨龙，他们的话题，全都汇聚到了这颗“妖星”之上。
“看见没？昨晚又亮了！那尾巴扫过半个天！”
“听说了吗，城外金老汉家的牛，前天夜里对着天上叫了一宿，今天就倒地口吐白沫死了！”
“造孽啊！肯定是那姓张的侍郎，把黄河给锁了，惹怒了老天爷，降下这灾星来示警了！”
“镇河神工触怒河神”，这句原本被压下去的流言，借着妖星之威，死灰复燃。而且，这一次，它裹挟着来自苍穹的恐惧，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势头，席卷了整个京师，并向着大明四境，疯狂蔓延。
民心浮动，甚至在某些偏僻的村落，已经出现了百姓自发组织，宰杀牲畜，朝着黄河方向跪拜，祈求河神息怒的愚昧之举。
奉天殿，早朝。
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朱元璋高坐龙椅之上，脸色阴沉如水。
班列中，一位须发皆白，身穿钦天监官袍的老臣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，手捧象牙笏板，跪伏于地。
钦天监监正，郑允礼。
“启奏陛下！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充满了末日将至的恐慌，“妖星现世，其光惨白，其尾如帚，此乃大凶之兆！古语有云，天垂象，见吉凶。此星，名曰‘孛’，亦称‘扫帚星’，主兵戈、饥馑、天下大乱！”
他猛地一抬头，老眼之中，迸射出一种近乎怨毒的光芒，直指站在武官前列的张伟。
“陛下！此星出现之方位，正应我大明中原之地！其出现之时机，恰在‘镇河神工’落成之后！此乃天人感应，上苍示警！张伟以奇技淫巧，锁大河龙脉，逆天而行，终引天道震怒！”
殿内一片死寂，只听得见郑允礼沉重的喘息声。
紧接着，数名御史和保守派的官员，纷纷出列，跪倒一片。
“臣附议！请陛下降旨，严惩张伟，以安天心！”
“请陛下拆毁部分‘镇河神工’，祭祀天地，平息神怒！”
一道道奏请，如同一支支利箭，从四面八方，射向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年轻侍郎。
张伟，成了众矢之的。
朱元璋的指节，在龙椅的扶手上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他的目光，在那些涕泗横流的“忠臣”和面无表情的张伟之间，来回逡巡。
他信天命吗？
他信！他朱重八能从一个乞丐，走到今天这一步，若说没有天命，他自己都不信。
可他也信张伟吗？
他也信！张伟献上的霜糖、水泥、格物之学，还有那座硬生生镇压了黄河的“神工”，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！
天命，与格物，第一次，在他心中，产生了如此剧烈的碰撞。
“张伟，”朱元璋的声音，听不出喜怒，“他们说的，你怎么看？”
终于，张伟动了。
他缓缓走出班列，对着龙椅，躬身一礼。
“回陛下，臣以为，此乃无稽之谈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。
郑允礼当场便炸了毛：“竖子狂妄！天象示警，历历在目，岂容你黄口小儿在此妖言惑众！”
张伟看都没看他一眼，只是对着朱元璋，朗声说道：“陛下，天象之变，究竟是上天示警，还是其自身本有运行之规律，此事，非口舌之争可以辩明。臣，恳请陛下降旨，在紫金山观星台，举行一场‘格物辩天’大会！”
“格物辩天？”朱元璋的眉毛，挑了一下。
“正是！”张伟的腰杆，挺得笔直，“让钦天监的诸位大人，摆出他们的‘天人感应’之说。也让我格物学堂的学生们，呈上他们的观测实证。孰是孰非，让事实说话！”
他要用无可辩驳的实证，将这片笼罩在帝国上空的愚昧阴云，彻底撕碎！
此言一出，满堂哗然。
用格物，去辩论天道？这简直是闻所未闻！
郑允礼气得浑身发抖，指着张伟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朱元璋那张阴沉的脸上，却渐渐浮现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兴奋。他就喜欢这样！把事情摆在台面上，是骡子是马，拉出来遛遛！
“好！”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扶手，“朕，准了！”
三日后，紫金山观星台。
大明朝堂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，悉数到场。朱元璋亲临，太子朱标侍立在侧。
辩天大会，正式开始。
钦天监监正郑允礼，率先登台。他命人展开十几幅古老的星图，引经据典，从上古尧舜，说到前元末年，大谈“星象分野”、“彗星救主”、“妖星亡国”等一套套玄之又玄的理论。
他讲得口沫横飞，不少老臣听得连连点头，深以为然。
一个时辰后，郑允礼讲完，一脸傲然地退下。
接着，格物学堂一方，走上来的，却不是张伟，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，正是张伟的学生，天文组的组长王景。
王景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，随即，两名学生，抬上了一幅比钦天监所有星图加起来还要巨大的图纸。
图纸展开的瞬间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那上面没有神兽，没有分野，只有密密麻麻的、用数字和符号标注的星辰位置，以及一条用炭笔精准绘制出的、平滑无比的曲线。
“诸位大人，陛下，”王景指着那条曲线，“此乃我格物学堂天文组，连续二十日，不间断观测那颗‘妖星’，所绘制出的运行轨迹图。从图中可见，此星之运行，并非毫无章法，而是一条有规律的、平滑的曲线。”
他没有讲任何大道理，只是陈述数据，展示事实。
郑允礼在台下，发出一声嗤笑：“轨迹规律又如何？蛇行亦有轨迹，难道它就不是毒物了？此星出现，本身便是不祥！你格物学堂，难道还能将它算走不成？”
这话引得不少保守派官员，一阵哄笑。
然而，他们的笑声，却被一个平静的声音，打断了。
张伟，缓步走上了高台。
“郑大人说对了一半。”
他看着台下众人，目光平静而深邃。
“若其行有规律，则其来去，皆可计算。”
他话音一落，又是两名学生，抬上了另一幅更为庞大、更为复杂的图表！
那图表上，不仅有轨迹，更有详细到可怕的日期、时辰、方位角、亮度值等一系列闻所未闻的名词和数据。
张伟走到图表前，拿起一根长杆，石破天惊地宣布：
“我不仅知道它从何处来，更知道它，往何处去！”
“轰！”
整个观星台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，劈中了。
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，死死地盯着张伟，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张伟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，他当着朱元璋和文武百官的面，声音陡然提高，字字铿锵，立下了一份足以载入史册的“天象军令状”！
“臣，张伟，在此立誓！”
“我精准预测出，此星，在未来十五天内，每日亥时三刻，在天空中所处的准确位置！其亮度之变化！以及，它最终，将在第十六日清晨，于东方卯时一刻，彻底消失，回归黑暗的宇宙深空，至少万年之内，不会再回！”
“若差一分一毫！”
张伟将手中的长杆，重重往地上一顿，发出一声闷响。
“臣，甘愿承认格物之学为欺世盗名之妖术！当场，提头来见！”
全场，死寂。
提头来见！
这是何等的魄力！何等的自信！
郑允礼和钦天监的一众官员，已经面如死灰，他们看着那张写满了他们根本看不懂的计算的图表，第一次，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。
朱元璋死死地盯着张伟，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，爆发出炽热的光芒。
他被这种力量，这种以生命为赌注，向“天命”发起挑战的决绝，深深地，震撼了！
“好！”朱元璋猛然起身，龙袍鼓荡，“朕，就与你赌这一把！”
他环视全场，声音如雷。
“传朕旨意！自今日起，命钦天监与格物学堂，共同观测！满朝文武，共同验证！朕要亲眼看看，这天命，到底在谁的手里！”
“以此天象赌约，一断国运，二定真理！”
……
接下来的数日，整个应天府的朝堂，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。
每日亥时三刻，紫金山观星台，必然灯火通明。
第一天，彗星的位置，与张伟的预测，分毫不差。
第二天，分毫不差。
第三天，依旧分毫不差！
朝堂上的震惊，逐渐转为一种敬畏。而钦天监的官员们，则从最初的惊恐，变为了彻底的绝望。
钦天监衙门内。
监正郑允礼，如同苍老了二十岁，失魂落魄地坐在太师椅上。他知道，自己已经输了。一旦赌约结束，他不仅会身败名裂，整个钦天监，都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。
不！绝不能输！
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。
入夜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，从钦天监后门驶出，拐入了漆黑的巷道之中。
在一处废弃的宅院内，郑允礼见到了几个黑衣人。为首那人，正是之前因黄河一案被牵连，却侥幸脱身的李善长旧部。
“郑大人，考虑得如何了？”黑衣人声音沙哑。
郑允礼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。
“你们……当真有把握？”
“呵呵，”黑衣人冷笑一声，“张伟能算天，难道还能算到人心吗？”
郑允礼闭上眼睛，再睁开时，只剩下了一片狠戾。
“好！就按你们说的办！”
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“既然天灾不可控，那我们，便自己制造一场‘天罚’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