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成梁那份用虎符和九边军镇未来十年采购权作保的“军令状”,烧红的烙铁般刻在格物坊每个人的心头。
三万套“洪武神甲”,这不仅仅是一笔生意,这是来自帝国边防线上数十万将士性命攸关的重托。
然而,当最初的豪情壮志沉淀下来,冰冷残酷的现实,随即摆在张伟和所有核心成员面前。
格物坊的议事厅内,气氛凝重。
赵启手中的算盘打得几乎冒出火星,最终,他抬起那张数日不眠、疲惫苍白的脸,声音干涩地报告:“先生,账算出来了。要完成三万套神甲订单,以我们新高炉产能,不眠不休,也需至少两年时间。但其中,最大的瓶颈并非炉子,而是……原料。”
他指向舆图上应天府周边的几处小型铁矿,无奈摇头:“我们已将周边的铁矿和煤山全部买下,但其储量,就算全部挖空,也只够支撑我们炼制不到五千套铠甲的钢料。
真正的大矿、富矿,都在北方,在山西,在……黄河对岸。”
鲁平猛地一拳砸在桌上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:“没错!我带人勘探过,山西铁矿石,品相远胜南方,储量更是这里的百倍!可那又如何?隔着一条黄河天堑,矿石运不过来,我们有再大的炉子,也只能对着空气干瞪眼!”
一瞬间,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那座刚刚点燃所有人希望的钢铁火山,竟因一条河,被死死扼住咽喉,无法吞食最肥美的食粮。张伟站起身,走向那巨大的舆图前。
他看着地图上,那条将大明南北分割开来的、浑浊的黄线,又看了看地图北方,代表无尽资源的黑色标记。他知道,所有问题的根源,最终都汇集到这一点上。
那三万套能改变战争格局的铠甲,那些在北境风雪中苦苦支撑的将士,他们的希望,并不在那座轰鸣的高炉之中。而在那条波涛汹涌、千百年来无人能驯服的巨龙身上。
“传我的令。”张伟转过身,眼中再无犹豫,只余工程师面对终极难题的冷静与决断,“国道工程先锋队,即刻集结。我们的下一个目标,不是高炉,也不是铠甲。”他伸出手指,重重地点在那条黄线上。“是它。”
北风如刀,刮过原野,卷起漫天枯草。
张伟勒住马缰,站在黄河北岸一处高岗上,身后的国道工程先锋队鸦雀无声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。
黄河。浊浪滔天,浑黄河水裹挟巨型浮冰,它们如巨兽般冲锋,互相冲撞、挤压,发出沉闷骇人的轰鸣。河面宽阔无垠,灰蒙蒙的水汽与天际相接,望不见对岸。这哪里是一条河,分明是一道横亘在天地间的巨大伤疤。
“嘶——”随行一位工部主事,猛地倒抽一口凉气,那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。他脸色煞白,颤抖的手指指向舆图,嘴唇不住哆嗦。“张总办,此乃天堑,是天堑啊!非人力可渡!”
他几乎哀嚎起来:“您看这舆图,此地河道,三年两迁,一年三徙!河床底下,流沙噬人,别说桥墩,就是打下一根铁桩,不出一个汛期,也得被冲得无影无踪!这……这路,修到头了!”
绝望情绪迅速蔓延,如瘟疫般侵袭众人。就连那些从格物坊出来的,见惯奇迹的工匠,此刻看着眼前这条狂暴大河,心中也生出一股无力感。
唯有张伟,面色平静。“安营扎寨。”他翻身下马,声音不大,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众人一愣。“总办,这……”“执行命令。”张伟没有多做解释,径直走向河滩。当地官员和民夫们,看着这群外乡人,非但不走,反而开始扎营,脸上都露出看傻子般的嘲笑。
“又来了一群不信邪的。”“等河神爷发怒,就知道厉害了。”
张伟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。
他从一个特制箱子里,取出一台比之前所有型号都更加复杂的“测距经纬仪”,黄铜镜筒在阴沉天光下,泛着冰冷光泽。“赵启。”“在!”“带着你的学生,开始工作。”张伟下令,“我要知道,这条河,到底有多宽,多深,多快。”“是!”赵启和格物学堂测绘科的学生们立刻行动起来。
他们熟练地架起三脚架,安放仪器,一人观测,一人记录,一人拿着标尺跑到远处定位。整套动作行云流水,充满某种数学韵律感。
工部那几位负责测绘的官吏,原本还抱着膀子看笑话,可看着看着,脸上的讥笑就僵住了。他们传统的测绘之法,靠的是“望竿、皮尺、步量”,测一段百丈河宽,顺利的话也得一两天,误差更是大得离谱。可眼前这群年轻人,摆弄着那个奇奇怪怪的“铜筒子”,嘴里报着一串串他们听不懂的数字,仅仅半个时辰,就完成了一段的测绘,随即又奔赴下一个测绘点。半日之后,赵启拿着一份写满了精确数据的报告,交到张伟面前。“总办,数据出来了。此段河道最窄处,宽一千二百七十三米。两岸平均水位落差,一点七米。中心流速,每秒二点三米。”
那几位工部官吏凑过来看了一眼,当场呆立原地。数据精准到“米”!连水位落差和流速都有!这……这是什么仙家方术?羞愧感在他们脸上炽烈燃烧。
就在此时,石开山领着几个弟子,从下游河滩处走了回来。
他满身泥浆,胡子上还挂着冰碴,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。这位一生建造无数桥梁殿宇,受人敬仰的老宗师,走到张伟面前,深深看了一眼那台经纬仪,又看了看张伟,嘴唇动了动,最终化为一声长叹。“先生,恕老朽直言。”他的声音沙哑干涩,“老朽方才亲自下到河滩,钻探了十余处。此地地质,比老朽一生所见任何地方,都要复杂百倍。”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掌心向上,却又无力垂下。“传统的营造之法,无论是沉井、木桩、还是石基……在此地,确实无能为力。”说完这句话,他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。
这是他第一次当众承认,自己信奉了一生的传统技艺,走到了极限。
消息,比北风跑得还快,迅速传回京师。
朝堂之上,以李善长为首的保守派官员,立刻抓住机会。“陛下!张伟好大喜功,耗费国帑无数,竟将国道修至黄河天堑,成了一条断头路!此乃劳民伤财之举,更是对我大明国策的戏弄!恳请陛下,立刻叫停工程,并追究张伟之责!”一时间,附议者众。
龙椅之上,朱元璋脸色沉郁,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。他没有理会那些慷慨激昂的奏疏,只是在退朝之后,派快马给张伟,送去一道口谕。没有圣旨,没有废话,只有一句,让传旨太监都胆寒的话。
“朕给你一个月。要么,给朕一个渡河的法子。要么,给朕一个不砍你脑袋的理由。”
临时搭建的帅帐之内,气氛压抑到极点。所有核心成员,都看着张伟,等待他的决断。一个月,要么拿出方案,要么人头落地。这是来自皇帝的最后通牒。
张伟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,他没有急着画图纸,反而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。“传我将令,即刻成立‘黄河水文勘探总队’,我亲任总队长。”他的目光扫过鲁平、赵启,和所有格物学堂的学生。
“我们要乘船,去摸清这条河的脾气。我要知道它每一处的深浅,每一股暗流的方向,每一片河床的材质。”
“总办!这太危险了!”鲁平第一个站出来反对,“这天寒地冻的,河里全是冰凌,小船下去,一个浪头就得翻!”“所以,才需要我们亲自去。”张伟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第二天,几艘经过特殊加固的平底小船,冒着刺骨寒风,驶入那片狂暴浊流之中。张伟,亲自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。拉网式的勘探,开始了。那是一场与死神的博弈。他们无数次与巨大的浮冰擦肩而过,无数次被凶险的暗流卷得打转。
第十天,意外发生了。他们的小船,在勘探一处深水区时,突兀被一股巨大漩涡吸住!船身剧烈倾斜,一名年轻学生,惊呼一声,直接被甩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!
“救人!”
船上一片混乱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张伟没有丝毫犹豫,他脱掉身上的大氅,纵身一跃,直接跳进那片死亡之河!冰冷河水瞬间将他包裹,无数钢针同时刺入骨髓。
他凭着毅力,在浑浊水中,找到了那个正在下沉的学生,用尽全身力气,将他托出水面。当两人被七手八脚拉上船时,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震撼了。张伟此刻浑身湿透,嘴唇发紫,却依然将那个昏迷的学生,紧紧护在怀里。
那一刻,所有学生和匠人的眼眶,都红了。他们对张伟的感情,从敬畏,升华为一种可以托付生死的拥戴。
一个月,期限已到。张伟带着一身风霜,回到临时帅帐。他瘦了,也黑了,但那双眼睛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,都要明亮。
他没有说任何话。只是在所有人注视下,将一卷巨大的图纸,铺在中央桌案上。所有人都凑了过来,然后,齐齐屏住呼吸。那是一幅他们从未见过的匪夷所思的地图。上面没有山川,没有城池,只有一条奔腾的大河。密密麻麻的等高线,标示出河床每一寸的起伏。无数细密的箭头和数字,标注着水流的速度与方向。不同的颜色,则代表着河床底部的地质构成。这是一幅前所未有的“黄河立体水文图”!
张伟的手指,缓缓划过图纸,最终,点在河道最窄,水流最急,但河床下地质最为坚硬的一处。
然后,他抬起头,看着满帐担忧又期待的目光,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:“谁说,我们要造桥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