毫米之下的全新秩序如同一股强大的、不可抗拒的洪流,彻底改变了格物坊的每一个角落。曾经那种充满了混乱、争吵与不确定性的“部落时代”一去不复返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完美的机械交响乐。
在格物坊的任何一个车间里,你都能看到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:一名铁匠严格按照图纸上“三十五毫米”的标注,从“鲁班神尺”上切削出一根完美的圆柱形销钉。与此同时,在另一个完全独立的木工房里,一名木匠也严格按照图纸上完全相同的数字,用新配发的“水力钻孔机”在一块橡木上钻出了一个同样完美的孔洞。当这两件由不同的人、在不同的地点、用不同的材料所制造出来的零件被送到组装车间时,它们可以不差分毫地完美嵌合在一起。
这种跨越了所有障碍的绝对默契,成为了格物坊最新的、也是最令人骄傲的日常。工匠们再也不需要为了“一寸究竟有多长”而争得面红耳赤,他们拥有了共同的、神圣的语言——毫米。
在这种语言的统治下,格物坊的生产效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恐怖高度。曾经需要数十名工匠耗费数月才能勉强完成的复杂机械,如今只需要几个部门协同合作,几天之内便能完美地组装完毕。
整个格物坊欣欣向荣,工匠们热情高涨。他们看着自己亲手建造的这座布局合理、窗明几净、拥有着水龙之力与母机之神的未来之城,心中充满了无限的自豪与安全感。他们相信,这座由“格物之学”所武装起来的坚固堡垒,足以抵御来自这个世界的任何挑战。
然而,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这片土地上最古老、也最蛮横的一种力量——天。
正所谓,天有不测风云。在送走了一个无比灿烂的暖春之后,应天府迎来了它一年一度的宿命——梅雨季节。
起初,没有人在意。不就是下雨吗?格物坊拥有着整个大明最先进的排水系统,坊内的道路用“格物胶泥”铺设得平坦而又坚实,绝不会像城里的土路一样泥泞不堪。
然而,这一次的雨却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。它没有雷霆万钧的气势,也没有狂风暴雨的猛烈,它只是安静地、持续地下着,淅淅沥沥,如丝如缕,仿佛永无止境。
天空被一层厚重而又压抑的铅灰色云层所笼罩,太阳彻底失去了踪影。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、黏腻的、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气息。
一开始,工匠们还觉得这种天气很舒服,至少比顶着烈日、在锻造炉前挥汗如雨要惬意得多。可是,一天,两天,三天……当这场连绵不绝的阴雨持续了整整半个月之后,所有人脸上那份最初的惬意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烦躁与不安。
格物坊出问题了。
而第一个暴露出问题的,便是当初张伟在设计这座“堡垒”时最引以为傲的那个优点——为了最大限度地追求采光与通风而设计的那一面面巨大的窗户。
这些窗户是格物坊区别于大明王朝所有那些阴暗、潮湿、压抑的传统作坊的最显着标志。它们让阳光可以毫无保留地洒满车间的每一个角落,让工匠们可以在明亮的环境中舒心地工作。
可现在,当阳光被那无尽的阴云所取代时,这些巨大的窗户便成了这座“完美堡垒”最脆弱、最致命的软肋!
格物坊的窗户用的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两种材料:一种是用桐油浸泡过的坚韧麻纸;另一种则是用精心打磨过的、薄如蝉翼的半透明贝壳片一片片拼接而成。在晴朗干燥的天气里,它们确实是最好的选择。可在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梅雨的无情侵蚀下,它们的末日来临了。
那些曾经坚韧的油纸窗在持续的潮湿空气的浸润下,开始一点点地发霉、变软,上面出现了一块块难看的绿色霉斑,纸的韧性也大打折扣。而那些拼接起来的贝壳片窗户情况则更加糟糕,用来粘合它们之间缝隙的鱼鳔胶在湿气的侵蚀下开始失去黏性。一阵稍微大点的风吹过,便会有几片贝壳从窗棂上脱落下来,摔在地上粉身碎骨。
于是,一场全新的、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窗户保卫战在格物坊无奈地打响了。
工匠们不得不从他们那充满了创造激情的研发工作中,分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应付这些千疮百孔的窗户。他们不停地更换着发霉的窗纸,不停地修补着脱落的贝壳。整个格物坊那曾经无比流畅的生产节奏被彻底打乱了。
机械的轰鸣声中开始夹杂着工匠们此起彼伏的抱怨声。
“他娘的!这鬼天气!老子昨天才刚刚换好的窗户纸,今天就又被雨水给泡烂了!”
“鲁部长!您快来看看吧!那台‘鲁班神尺’!它……它好像有点生锈了!”
“赵部长!不得了了!仓库里那几张刚刚绘制好的蒸汽机总装图纸,被从窗户缝里飘进来的雨水给打湿了!上面的墨迹都化开了!”
……
恐慌开始蔓延。如果说之前那些力量、精度、标准上的问题,他们还可以依靠总办大人的智慧和“格物之学”的力量去解决,那么这一次,他们面对的是天,是这片土地上最不讲道理的自然伟力。在它的面前,他们那引以为傲的智慧与技术显得是如此地苍白而又无力。
这一天深夜,风更大了,雨也更急了。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。
“哗啦——!!!”
一声刺耳的撕裂声猛然在机械研发部的车间内炸响!一整面巨大的贝壳窗在狂风的野蛮冲撞下,被硬生生地从窗棂上撕扯了下来!破碎的贝壳混合着冰冷的雨水,被狂风卷携着倒灌而入,狠狠地砸在了那台被所有工匠视为“圣物”的“鲁班神尺”之上!
“不好!快!快保护‘母机’!”
睡在车间旁值班室里的工匠被瞬间惊醒!他们连衣服都来不及穿,便赤着脚冲进了那一片狼藉的风雨之中。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倒灌的雨水,用最柔软的棉布去擦拭那台正在被雨水无情侵蚀的“母机”。
可这一切都只是徒劳。
看着那不断从黑洞洞的窗口涌入的狂风暴雨,看着那台正在失去光泽的“鲁班神尺”,所有工匠的心都在滴血。
他们的堡垒被攻破了。
而敌人,仅仅只是一场再也寻常不过的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