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了李浩家那片弥漫着硝烟和劣质酒精气息的“战区”,林远感觉自己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,浑身都沾满了看不见的疲惫和沮丧。巷子里的晚风带着凉意,却吹不散心头那股沉甸甸的、名为“家校合作就是个笑话”的阴霾。他掏出手机,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。名单上剩下的两个名字——陈小雨、吴明——像两个待解的谜题,也像两座新的、风格迥异的堡垒,等待他去碰壁。
“下一个……陈小雨吧。” 林远喃喃自语,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、破罐子破摔的勇气。他按照通讯录上的地址,七拐八绕,离开了城乡结合部杂乱的平房区,走向一片相对规整、但同样有些年头的单位家属院。
陈小雨家在一栋六层板楼的四楼。楼道里还算干净,但墙壁斑驳,感应灯时灵时不灵。敲开门,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场景一:精致的冰窖——陈小雨家。
门内是一个整洁到近乎刻板的空间。地板光洁得能当镜子照,纤尘不染。家具是简约的北欧风,线条冷硬,色调以灰白为主,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空气清新剂的柠檬香,取代了李浩家那种混杂的“人间烟火”气。
开门的是陈小雨的母亲。她约莫四十岁,保养得宜,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装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化着精致的淡妆。但她的眼神,像淬了冰的玻璃,锐利、冷静,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。她手里还拿着手机,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,显然在林远敲门时还在处理工作。
“林老师?”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,平稳、清晰、毫无波澜,语速很快,像在播报新闻,“请进,换鞋,鞋套在门口。” 她侧身让开,指了指玄关处摆放整齐的一次性鞋套,动作流畅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。
林远局促地套上鞋套,感觉自己像个闯入无菌实验室的污染源。客厅里同样整洁得令人窒息,茶几上除了一个造型简洁的玻璃水壶和两个倒扣的杯子,别无他物,连本杂志都没有。
“林老师请坐,我只有十五分钟时间,一会儿还有个线上会议。” 陈母示意林远坐在那张看起来硬邦邦的、灰色布艺沙发上,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,腰背挺得笔直。她没有倒水,甚至没有寒暄,目光平静地看着林远,带着一种高效的、直奔主题的压迫感。“小雨在学校……没惹什么麻烦吧?” 她用的是陈述句的语调,仿佛答案早已注定。
“呃……陈小雨同学……” 林远斟酌着措辞,“她在学校很安静,遵守纪律,就是……似乎不太愿意和同学、老师交流,上课也经常走神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……”
“安静?不惹事?那就好。” 陈母直接打断了林远的话,仿佛“安静”和“不惹事”就是她对女儿在校表现的全部要求和最高评价。她微微颔首,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,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:“她的成绩就那样,我们不强求。女孩子嘛,能平平安安、顺顺利利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行。” 她顿了顿,拿起手机飞快地瞥了一眼时间,“我工作很忙,经常出差,她爸爸……嗯,也不常在家。没太多时间管她。只要她平平安安的,不学坏,学校那边,就麻烦林老师多费心了。”
责任推卸得干净利落,像甩掉一件不需要的旧衣服。林远准备好的关于陈小雨课堂状态、心理状况的话,全被堵在了喉咙里。他想起陈小雨那空洞的眼神和画本上充满灵气的画作,决定再争取一下:“陈妈妈,我发现陈小雨同学似乎对绘画很有兴趣,也很有天赋,画得非常好!我们学校马上有艺术节,我觉得可以鼓励她参加,展示一下才华,或许能……”
“绘画?” 陈母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,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。她放下手机,目光直视林远,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轻蔑的否定:“林老师,那些东西有什么用?能当饭吃吗?能帮她考上大学吗?纯粹是浪费时间,耽误学习!她现在最要紧的,是安安稳稳毕业,以后找个稳定的工作。那些花里胡哨的爱好,还是算了吧。”
她的话如同冰锥,瞬间刺破了林远试图寻找的那一丝关于“天赋”的微光。她再次看了一眼手机,站起身,动作干脆利落:“林老师,情况我了解了。谢谢你对小雨的关心。我这边会议马上开始了,就不多留你了。” 她走到门边,直接拉开了门,送客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。
林远尴尬地站起身,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客厅旁边紧闭的一扇房门——那应该是陈小雨的房间。门缝下没有透出灯光,一片死寂。陈小雨全程没有露面,仿佛她在这个“精致冰窖”里,只是一个隐形的、不需要有声音的摆设。
走出陈小雨家,林远感觉像是从冰柜里被放了出来,虽然外面的空气也带着凉意,但至少……是活的。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、冰冷的防盗门,心头一片冰凉。冷漠的放任,比李浩父亲的狂暴甩锅,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。仿佛陈小雨这个人,连同她的天赋和可能的痛苦,都被她的母亲用一种高效而冷酷的方式,“管理”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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带着两份沉甸甸的挫败感,林远来到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——吴明家。地址在一片中高档的学区房小区,环境明显好了几个档次。
场景二:高压的书斋——吴明家。
开门的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、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(吴父),身后跟着一位同样戴着眼镜、神色焦虑的中年女性(吴母)。屋内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氛围:宽敞明亮,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,里面塞满了各种大部头书籍、词典和竞赛资料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……一种无形的、令人喘不过气的焦虑。
“林老师!快请进快请进!” 吴母热情得有些过分,脸上堆满了笑容,但那笑容底下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急切。她一边招呼林远换鞋,一边语速飞快地询问:“林老师辛苦了!这么晚还家访!喝点什么?茶还是咖啡?小明在学校表现怎么样?是不是又惹您生气了?”
吴父相对沉稳些,但也掩饰不住关切:“林老师,请坐。小明这孩子,最近状态是不是不太好?”
林远刚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坐下,还没来得及开口,吴母已经像连珠炮一样发问了:
“林老师,他上课是不是不认真?是不是又偷偷玩游戏了?我就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!”
“他最近几次小测验成绩都下滑了!虽然还是年级前五十,但名次掉了好几名!这趋势很危险啊!”
“您看,能不能麻烦您在学校多盯着他点?给他开开小灶?多布置点有针对性的练习?”
“或者,把他座位调到第一排正中间?离您近点,他就不好走神了!”
“唉,我们真是愁死了!他这状态,怎么冲刺顶尖大学啊!清北复交,哪一所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?一分之差就是天上地下啊!林老师,您说是不是?”
吴父在一旁推了推眼镜,补充道:“是啊,林老师。这孩子智商是有的,就是自控力差,心思容易飘。我们给他报了几个顶尖的竞赛冲刺班和一对一辅导,花了不少钱,效果好像……也就那样。” 他语气里也充满了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疼。
林远感觉自己像是闯进了一个“学霸焦虑症”重症监护室。空气里弥漫的紧张和压力,几乎要凝成实质。他清了清嗓子,试图把话题拉回自己观察到的重点:“吴明爸爸,妈妈,吴明同学确实很聪明,理科思维很强。但是,他在课堂上……嗯,经常戴着耳机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好像是在……玩游戏?”
“玩游戏?!” 吴母的声音陡然拔高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脸上的焦虑瞬间升级为惊恐,“果然!我就知道!这孩子!他答应过我们戒游戏的!怎么还在玩!” 她急得直搓手,在客厅里来回踱步,“林老师!您一定要严加管教!没收他的手机!让他写检讨!罚站!怎么严厉怎么来!这孩子,不管不行了!”
“对!林老师,您在学校一定要对他严格!绝不能姑息!” 吴父也沉下脸,语气严肃,“实在不行……您看,能不能跟学校申请,给他换个班?换到学习氛围更浓的班?或者……我们考虑给他再请一个更严厉的住家家教?全天候盯着他学习?”
换班?住家家教?全天候盯梢?林远听得头皮发麻。这对父母对“顶尖大学”的执念,已经变成了一座沉重的大山,不仅压在他们自己心头,更是死死地压在吴明身上。他们眼中似乎只有分数、排名、名校,至于儿子在课堂上为何沉迷游戏?他是否快乐?是否有压力?这些似乎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。他们的“关心”和“付出”,更像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投资和管控。
林远尝试着解释:“吴明爸爸,妈妈,游戏可能只是表象。他理科很强,如果能引导他把这种专注力和策略思维用在学习上……”
“引导?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游戏!还怎么引导?” 吴母激动地打断,“林老师,您不知道,我们为他付出了多少!牺牲了多少!他要是考不上顶尖大学,对得起我们吗?对得起他自己吗?他以后在社会上怎么立足?”
谈话再次陷入了死循环。林远所有试图沟通吴明心理状态、引导兴趣的想法,都被这对焦虑父母用“成绩”、“排名”、“名校”的铜墙铁壁挡了回来。他们需要的不是沟通,而是一个能立刻、马上、百分之百确保他们儿子考上清北复交的“超级保姆”和“成绩保证机器”。
林远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。他看了一眼吴明紧闭的房门。门缝下同样没有灯光,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极低的游戏音效和键盘敲击声。吴明,这个被寄予厚望的“网瘾学霸”,此刻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,用虚拟世界的刀光剑影,对抗着门外现实世界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期望。
家访,再次以失败告终。不,比失败更糟。林远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家战场的倒霉蛋,被李浩父亲的怒火灼伤,被陈小雨母亲的冷气冻僵,又被吴明父母的焦虑高压逼得喘不过气。三家,三种截然不同的“问题”,却都指向同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:指望家长成为解决班级问题的助力?简直是天方夜谭!他们自己就是问题的一部分,甚至是更深的根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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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深沉,华灯初上。林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像一抹游魂般飘荡在回出租屋的路上。城市的霓虹闪烁,车流如织,喧嚣而繁华,却都与他无关。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,循环播放着今晚的“家访三部曲”:
李浩家:咆哮的父亲,怯懦的母亲,冷漠的儿子,浓烈的烟酒味和暴力气息。
陈小雨家:冰冷的整洁,高效的母亲,彻底的放任,被否定和忽视的天赋。
吴明家:满墙的书卷,焦虑的父母,被成绩大山压垮的游戏少年。
暴力推诿、冷漠放任、焦虑施压……林远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医生,试图给一群病入膏肓的病人会诊,结果发现病根深种,家属还拼命给他喂毒药、拖后腿。巨大的无力感和迷茫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将他彻底淹没。
“这班主任……到底该怎么当?” 他对着冰冷的空气,发出无声的呐喊。王主任的“克服困难”像一句空洞的口号,陈雪的“小技巧”杯水车薪,家访之路更是此路不通。前方一片漆黑,看不到一丝光亮。
终于,他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城中村、月租一千五的出租屋楼下。狭窄的楼道里灯光昏暗,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饭菜的混合气息。他疲惫地掏出钥匙,摸索着打开那扇漆皮剥落、吱呀作响的房门。
就在他推门进去的瞬间,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。他低头一看,门缝里塞着一张对折起来的、皱巴巴的纸条。
林远愣了一下,弯腰捡了起来。谁会给他塞纸条?房东催租?还是……7班那帮小祖宗的恶作剧?他带着满心的疲惫和警惕,在昏暗的灯光下,慢慢展开了那张粗糙的纸条。
纸上没有文字。
只用黑色的中性笔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:
一个圆圈代表脸,两个向下弯的弧线是眼睛,一个夸张的、向下撇得几乎到下巴的大弧线是嘴巴。
一个标准的、带着点幼稚笔触的——哭脸 (t_t)。
线条有些歪歪扭扭,像是仓促间画下的。那夸张的下撇嘴角,透着一股浓重的、滑稽的悲伤感。
林远捏着这张突兀的、莫名其妙的哭脸纸条,站在狭小出租屋的门口,彻底愣住了。
这是谁?
什么意思?
是7班哪个捣蛋鬼的嘲讽?嘲笑他今天的狼狈和失败?
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