粮车的轱辘在冻土上碾出两道深痕,老周攥着缰绳的手心全是汗。
他每隔半炷香就回头望一次,飞狐径方向的天际线始终蒙着层灰雾。
但昨夜斥候传回的话像块石头压在心里 —— 匈奴军在落马滩撒了二十队游骑。
这多路游骑呈扇面铺开,正一寸寸排查着通往飞狐径以及落马滩附近的路径。
毕竟之前他们和粮队在落马滩遭遇过一次,那些斥候回去后肯定报信叫了增援,这会儿指不定正到处围堵粮队。
“加快些!”
他往青骡身上甩了记响鞭,骡蹄在碎石路上打滑,车辕 “咯吱” 响得更急。
最末那辆粮车的木轮在黑风口时磕掉了块楔子,此刻轮辐晃得厉害,赶车的军士正用草绳往轮轴上缠,绳结勒得指节发白。
往前又走了三里,距狼牙涧已不过十几里地,左侧的矮松林突然传来枝桠断裂声。
老周心里 “咯噔” 一下,刚要喊 “戒备”,就见七八骑从林子里冲出来。
狼皮盔上的红缨在风里飘 —— 是匈奴军游骑,是斥候带来的狼营兵。
这股游骑只是多路搜寻队伍中的一支,很快,又有几股游骑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,人数渐渐和粮车守护士兵持平。
“列阵!”
后卫的百夫长抽出佩刀,两百多名军士立刻从粮车两侧散开。
他们知道自己肩负着保护粮车的重任,盾牌 “哐当” 砸在地上,连成半圈屏障。
这几百人的队伍,即将成为垫后力量,为粮车争取时间。
匈奴军游骑没敢贸然上前,在十步外勒住马,为首的人吹了声呼哨,声音尖细,像狼嗥。
老周知道这是示警信号。
他拽着青骡往粮队前头走,同时压低声音对百夫长说:“你们顶住,我带粮车先走。记住,打慢点,别让他们看出是诱敌。”
百夫长往盾牌后缩了缩脖子,霜花从耳尖掉下来:“队头放心!我们能撑到你们进涧!”
匈奴军的第二声呼哨刚落,又有十几骑从右侧的土坡后冲出来。
他们没射箭,只是围着军士们的盾牌阵打转,马蹄扬起的冻土块砸在盾牌上,发出噼啪响。
老周趁机指挥粮车继续前行,车辙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印子 —— 这是故意留的,得让匈奴军看清方向。
刚走出半里地,身后突然传来弓弦响。
老周回头,看见个军士的盾牌被穿甲箭射穿,箭头从他肩胛骨透出来,人直挺挺倒在地上。
匈奴军见有了缺口,立刻举刀冲上来,军士们的佩刀和匈奴军的弯刀撞在一起,火星溅在冻土里,瞬间就灭了。
匈奴军本想趁势追赶粮车,可后卫军士们死死挡在前面,拼力厮杀,让他们难以逾越。
为首的匈奴士兵见状,没加入厮杀,反而从怀里掏出个铜哨,对着天空吹了三声长音。
那声音穿透厮杀声,往西北方向飘去 —— 这便是匈奴军特定的传递信号方式,老周认得。
三长音代表 “发现重要目标,速来支援”,附近的狼营士兵听到这信号,很快就会赶来。
他咬了咬牙,从粮车旁抄起根铁矛:“再留百余人!其他人跟我走!”
百余名军士应声停下,他们迅速列成阵型,举起盾牌。
刚准备好防御,匈奴军的箭就像雨点似的射过来,其中一个人的护心镜被射中,“当” 的一声,人晃了晃,又站稳了。
粮车继续往前赶,老周能听见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,偶尔有军士的惨叫传来,像针一样扎耳朵。
他数了数粮车,还剩十五辆 —— 刚才冲阵时,有两辆被匈奴军的马撞翻。
最外层的粮袋被撞破,露出里头掺着的少许糙米,匈奴军远远看着,只当是寻常粮车翻了,并未起疑。
身后的厮杀声愈发惨烈,他知道,随着匈奴军援军赶到,留下的弟兄们处境越来越凶险,最终护送粮车的士兵全部阵亡了。
“把车上的旧甲胄扔些下去!”
老周突然喊。
军士们立刻解开粮车旁捆着的破皮甲,往路边扔了七八件,甲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。
这是苏明远教的 —— 得让匈奴军觉得粮队慌了,连辎重都顾不上带。
又走了五里,狼牙涧的轮廓已能看见,崖壁像道灰色的墙竖在前方。
老周刚松了口气,就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马蹄声,比刚才游骑的声音沉得多 —— 是大队骑兵,阿图鲁顺利赶到了。
他带着狼营主力,足有千人以上,而此时护送粮车的军士已所剩无几。
“匈奴军主力来了!”
赶车的军士声音发颤。
老周回头,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黄尘,狼皮盔的红缨像片火海,正往粮队追来。
“除了保证粮队运输的人,其他人全部留下!”
老周的声音有些哑,他拍了拍青骡的脖子:“把粮车赶进涧道,就是死也得把车留下!”
最后五十余名军士跳下车,他们迅速摆开盾牌阵,横刀站在路中央。
为首的是个满脸胡茬的老兵,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,刀柄攥得发白:“队头,进了涧道给弟兄们烧柱香!”
此时,他们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敌人,却没有丝毫退缩。
为了将粮车送到涧内,他们要在此展开拖延。
老周没回头,只是狠狠抽了青骡一鞭。
粮车冲进狼牙涧入口时,他听见身后传来老兵的怒吼,接着是兵器碰撞的脆响,最后归于沉寂。
他知道,最后百余名弟兄也阵亡了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
他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倒下,也生出了和他们同归于尽的念头。
涧道入口的路面坑洼不平,粮车的轱辘碾过石块,发出 “哐当” 巨响。
老周指挥着剩下的三十几个赶车军士,有的在前头引着牲口,有的在车后推着车帮,慢慢往涧道深处挪。
最前头的粮车刚过入口的窄处,老周就发现右侧车轮卡在了石缝里。
他赶紧喊来军士,几人合力往车后推,“一、二、三!”
随着齐声发力,粮车猛地往前窜了窜,终于从石缝里挣脱出来。
后面的粮车也陆续进入涧道,有辆粮车的车辕在刚才的冲撞中有些变形,转弯时总往崖壁上撞。
老周找来根粗木杠,垫在车辕和崖壁之间,让军士慢慢拽着缰绳,才总算绕过了那段狭窄的弯道。
他看着粮车一辆辆进入涧道,心里稍稍安定,这才顾得上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手上的伤口被汗水浸得生疼,他却浑然不觉。
涧道里很暗,两侧崖壁遮了大半天光。
老周指挥粮车往深处走,按苏明远标的记号,在距入口百丈的转弯处停下 —— 这里是伏击圈的前哨。
粮车得停在显眼处,才能把阿图鲁引进来。
刚跳下车,就看见崖顶有松枝晃了晃,有落石不断掉落 —— 是游一君的弓弩手在发信号,说明伏兵已看见他们。
老周刚要抬手回应,突然觉得后背一凉,低头看见支箭从胸口透出来,箭头沾着血。
是刚才追进涧道的匈奴骑兵,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。
他晃了晃,扶住粮车的车帮才没倒下。
赶车的军士要过来扶,被他推开:“别管我…… 把粮车摆开 往里走……”
他看着涧外方向,弟兄们都死了,他也不想独活,只想和他们一样,死得有价值。
匈奴军的喊杀声已到涧口,老周看见阿图鲁的黑马冲在最前头,狼皮盔下的脸在阴影里泛着冷光。
他突然尽最后力气把身边的火折子往粮车下的火油麻布上扔 —— 那是昨夜特意藏的。
他想以此与敌人同归于尽,可这不过是徒劳,终究是以卵击石。
飞速赶往涧内的阿图鲁,黑色的战马疾驰而来,刀身砍向老周的脖颈。
噗!
他甩了甩刀上的血,狼皮刀柄被血浸得发亮。
火苗 “腾” 地窜起来时,老周倒在了粮车旁。
他最后看见的,像黑压压的鸟群,正往涧道里的匈奴军扑去。
阿图鲁勒住黑马时,火舌已经舔上粮车的木栏。
他看着那些烧得噼啪响的粮袋,突然觉得不对劲 —— 粮草烧起来该有麦香,可这烟里只有焦木味。
“给我砍开粮袋!”
他踹了身边亲兵一脚。
亲兵慌忙挥刀劈向最近的粮袋,刀刃划开粗布的瞬间,黄土 “哗” 地涌出来,在火光里扬成一片尘雾。
大批匈奴军在涧内这才发现,粮车上的粮袋里装的全是土。
“假的?”
阿图鲁的声音像淬了冰,他猛地抬头望向涧道深处,那里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!
话音未落,两侧崖顶突然传来惊雷般的呐喊。
雷大川的步兵推着拒马桩从转角后冲出来,桩尖的铁头在火光里闪着冷光;
游一君的火箭带着哨音落下,涧道两侧的枯草瞬间被点燃,浓烟滚滚而上。
匈奴军的马被火光惊得乱蹦,阿图鲁死死拽着缰绳,看见越来越多的梁兵从暗处涌出,才明白自己钻进了最狠的陷阱。
而那些装着黄土的粮袋还在燃烧,像老周他们没说出口的遗言,在狼牙涧的风里慢慢成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