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凄冷,裹挟着护国寺塔顶的寒意。
萧无咎的外袍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与龙涎香,将谢扶光冰冷的身躯紧紧包裹。
这是她此生第一次,在力竭之后,没有坠向冰冷的地面,而是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。
“天下有你这么亏本的买卖吗?”萧无咎的声音压抑着惊怒与后怕,在她耳边震动,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。
谢扶光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有了,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。
她耗尽寿元斩断了遍布京城的信仰之线,此刻,灵魂仿佛被抽空,只剩下一具脆弱的躯壳。
但她的心,却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她扯了扯嘴角,声音轻如蚊蚋:“我……不信命……更不当……别人的神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便彻底陷入了昏迷。
再次醒来,已是三日后。
七皇子府邸的暖阁内,上好的安神香氤氲浮动。
谢扶光一睁眼,看见的不是熟悉的、简陋的戏班木板床,而是绣着暗金云纹的锦被,以及守在床边,眼下带着一圈乌青的萧无咎。
见她醒来,萧无咎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,紧绷的身躯蓦地一松。
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,确认热度已退,才沉声道:“你醒了。元寂禅师说你心力耗损过巨,但魂魄稳固,静养便可。”
“我睡了多久?”谢扶光的声音依旧沙哑。
“三天,”萧无咎亲自为她倒了杯温水,扶着她慢慢坐起,“这三天,京城很安静。”
那场由“仙子显灵”掀起的信仰狂潮,在护国寺塔顶无声的断线之后,诡异地平息了。
民众们如梦初醒,对于前几日的狂热只有模糊的记忆,仿佛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。
谢扶光默默喝着水,感受着暖意流入四肢百骸。
她知道,斩断有形的信仰之线只是第一步。
那个躲在幕后,妄图借人心愿力颠覆天下的陈砚之,绝不会就此罢休。
“陈砚之有动静了?”她问。
萧无咎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:“他比我们想象的更疯狂。他最后的棋,已经摆下了。”
话音刚落,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。
侍卫通报后,一身医官服饰、神色焦灼的苏婉儿快步走了进来。
在看到清醒的谢扶光时,她明显松了口气,随即脸色变得无比凝重。
“殿下,谢姑娘,”苏婉儿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,双手都在微微颤抖,“这是陈砚之派人给我的。他……他知道我的身份,知道我们这一族血脉的真正用途。”
萧无咎接过信,一目十行,脸色愈发阴沉。
苏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:“我们这一支血脉,并非战斗或诅咒,而是‘共鸣’与‘增幅’。陈砚之要我……在今夜子时,去太庙。他要在那里,用前朝皇室最后的龙气为引,唤醒被织魂一族历代镇压在京城地脉之下的……所有怨魂。”
谢扶光的心猛地一沉。
京城能成为数朝帝都,风水龙脉固然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便是她的先祖,织魂一族,世世代代为皇室将那些战死的将军、冤死的宫妃、谋逆的宗室……一切可能化为凶煞的怨魂,尽数织入傀儡,镇于地脉深处。
那是一股足以颠覆江山社稷的庞大怨力。
“他想做什么?”谢扶光冷声问。
“他要制造出史上最强的凶煞……‘怨龙’,”苏婉儿颤声道,“再由我这‘第三血脉’去共鸣增幅,让它的力量瞬间覆盖整个皇城,无差别地吞噬所有龙气……包括当今陛下。届时,京城将变成一座死城。他要用最惨烈的方式,为前朝殉葬。”
这是玉石俱焚的最终阴谋。信仰造神失败,他便要毁天灭地。
“我……”苏婉儿看向谢扶光,眼中是痛苦的抉择,“我虽是医者,不信鬼神,但血脉的悸动告诉我,他说的是真的。我不能助纣为虐。我选择……背叛我的‘命运’。”
她跪了下来,一字一句道:“我愿以性命指认陈砚之,只求殿下与谢姑娘,能阻止这场浩劫!”
“不必用你的命。”
谢扶光掀开被子,站了起来。
三天静养,她的身体仍旧虚弱,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,仿佛洗去了所有尘埃的琉璃。
她看向窗外,那里是太庙的方向。
“他想看织魂一族的最终绝学,我便成全他。”
子时,太庙。
这里早已被萧无咎布下的精锐暗中包围,但在那股冲天的怨气面前,凡人的刀剑显得如此渺小。
钦天监的陆九渊与护国寺的元寂禅师早已被这股异动惊动,站在远处的高楼上,神情骇然地望着太庙方向。
那片天空,阴云如墨,隐有龙形黑气盘旋,发出无声的咆哮。
“阿弥陀佛,”元寂禅师双手合十,“此乃倾世之劫。”
陆九渊紧紧攥着罗盘,上面的指针疯狂旋转,最终碎裂开来。
“织魂一族镇压百年的怨气……一旦失控……”他不敢再说下去。
这位一向淡然的钦天监少监,此刻决定彻底袖手旁观。
这不是人力可以干预的,他只能做一个见证者。
太庙之中,陈砚之身着前朝亲王服饰,状若疯魔。
他面前的法阵中央,苏婉儿被缚于石柱,而他自己,则以心头血为引,念动着古老的咒文。
“醒来吧!为这个窃国之朝带来终结的怨龙!”
大地剧烈震动,无数黑色的怨气从地底喷涌而出,汇聚成一条狰狞的巨龙形态,龙目猩红,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憎恨。
就在这时,谢扶光与萧无咎并肩踏入太庙。
“谢扶光!你终于来了!”陈砚之看到她,癫狂大笑,“你不是号称最强的织魂传人吗?来啊!用你的傀儡,来囚禁这条由你的先祖亲手‘喂养’大的怨龙啊!让我看看,是你囚魂的线硬,还是它积累百年的怨气更强!”
他期待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傀儡大战,期待着谢扶光在绝望中被反噬。
然而,谢扶光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咆哮的怨龙。
她从怀中拿出的,不是那些封印着凶煞的仕女、将军傀儡,而是一只最普通的、未曾织入任何魂魄的素身木偶。
她甚至没有拿出灵丝。
“陈砚之,你错了。”谢扶光的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传入场间每个人的耳中,“织魂一族存在的意义,从来不是为了囚禁。”
她迎着那足以撕裂魂魄的怨气,一步步走向怨龙。
“先祖们错了,我也错了。线,不该是牢笼,更不该是枷锁。”
她抬起手,指尖溢出柔和而非锋锐的灵光。
那光芒如丝如缕,却并未织向怨龙,而是在空中轻轻拨动,仿佛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。
“你们的恨,我听到了。你们的冤,我看到了。”她看着怨龙的眼睛,那是由无数双痛苦的眼睛组成的集合体。
“但禁锢你们的,从来不是织魂的丝线,而是你们自己不肯放下的执念。复仇的轮回,永无止境。你们被当做工具,如今,又想成为新的工具吗?”
她的声音,通过那奇妙的灵力波动,直接传入了组成怨龙的每一个魂魄深处。
怨龙狂暴的动作,第一次停滞了。
“线,也可以是桥梁,是引路之灯。”谢扶光掌心的素身木偶,忽然散发出温暖的光芒,“我无法给予你们解脱,因为解脱,从来都是自己的选择。我能做的,是为你们斩断这最后的、名为‘仇恨’的提线。”
她屈指一弹。
“铮……”
一声清脆的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断裂声响起。
不是物理的断裂,而是道的崩塌与重塑。
束缚着所有怨魂与这片土地的因果之线,被她以全新的“织魂之道”……【解缚】,彻底斩断。
咆哮的怨龙僵在空中,猩红的龙目中,无尽的疯狂与憎恨,竟开始一点点褪去,化为了然的悲戚,最终归于平静。
庞大的龙身,如烟尘般寸寸消散,化作无数光点,一些飘向远方,一些归于虚无。
它们,被解放了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!”陈砚之看着自己最大的倚仗烟消云散,信仰彻底崩塌。
他用尽一切换来的,不是复仇的狂焰,而是一场盛大的告别。
他噗地喷出一口鲜血,颓然倒地。
全场死寂。
萧无咎看着那个站在太庙中央,沐浴在魂魄消散时留下的点点荧光中的女子,心中震撼无以言表。
她没有使用任何一个傀儡,却完成了织魂一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。
这时,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,是那个曾想拜谢扶光为师的少女柳青枝。
她没有看溃败的陈砚之,也没有看旁边的皇子,只是痴痴地望着谢扶光,眼含热泪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她明白了,真正的“断线”,不是斩断傀儡的线,而是斩断人心的线。
阳光即将刺破黎明。
谢扶光感受着体内血海深仇的枷锁,随着那条怨龙的消散,一同化为乌有。
她不再是织魂一族的复仇者,也不再是那个唯利是图的傀儡师。
她是谢扶光。只是谢扶光。
她转过身,看向走来的萧无咎,迎着第一缕晨光。
线断那天,她笑了。
那是一个褪去所有冰冷伪装,发自内心的、如释重负的笑容。
灿若扶光,明媚倾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