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音落下的瞬间,陈府地窖里,那面作为“逆命阵”阵眼的古老铜镜,应声碎裂。
京城上空密布的血色大网,寸寸崩解。
但故事,并未就此结束。
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,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。
草庙已成废墟。
焦黑的残垣断壁在月色下如同鬼影,空气中还弥漫着硫磺与木炭的焦糊味。
谢扶光独自站在被毁的神像前,神情比月色更冷。
她缓缓抬起手,十指间,竟还牵连着无数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丝线。
这些线并非她自己的灵丝,它们虚无缥缈,却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,一端连着她的指尖,另一端,则……没入了四面八方的夜色之中。
它们源自京城里每一个因恐惧而念诵她名字的凡人。
源自他们口耳相传中,那个能将厉鬼当玩偶的、白衣胜雪的“傀儡仙子”。
她不响,线却疯了。
她放走了傀儡里的凶煞,以为能就此斩断与“织魂”二字的联系。
却不料,世人心中生出的恐惧与渴望,成了新的炉鼎。
他们将她推上神坛,以信念为丝,以传说为骨,为她编织出了一具更加巨大、也更加可怕的“活傀儡”……她自己。
她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东西。
一阵夜风吹过,一枚被烧得只剩半截的铜铃铛,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,磕在一块碎石上,哑然无声。
那是柳青枝挂在戏班傀儡上的信物。
谢扶光低头看着那截断铃,又看了看自己掌心那些因人心愿力而凝结的、淡淡的银光。
她终于明白。
毁掉有形的傀儡,斩断不了无形的线。
只要世间还有恐惧,只要人心还需要寄托,提线之人,就永无终结。
翌日清晨,谢扶光悄然离开城南,回到空无一人的归灵阁。
密室中,她取出那本《织魂归真录》的残卷。
这一次,她没有翻阅,而是直奔末页。
那里,在原本空白的纸张上,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了一行新的小字:魂无所依,则乱线自生。
她伸出食指,指尖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,精准地滴在那行字上。
“原来先祖早知此劫……可我谢扶光,从不信命。”
她冷笑一声,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刺骨。
血珠渗入纸面,整页残卷竟微光流转,一行从未显现过的、带着血色光晕的古训缓缓浮现。
“织者终成偶,唯死或退方可脱线。”
织线的,最终会成为别人的线偶。
想要解脱,要么死,要么彻底退隐,从世间消失。
这是诅咒,也是预言。
谢扶光将残卷小心翼翼地封入一只玉匣,走出密室,唤来一名在街角等候多时的乞衣少年。
“送去护国寺,亲手交给元寂禅师。”她声音平淡,“告诉他,有人想让我退,我偏要进。”
与此同时,钦天监的观星台上,陆九渊彻夜未眠。
他面前的白玉几案上,一盘照魂沙呈现出诡异的景象。
沙盘之上,代表京城的舆图轮廓清晰,但城中竟浮现出上百个细小的光点,如星辰般闪烁。
“少监,查到了。”一名弟子疾步奔来,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骇,“城中至少有上百户人家,都在自家屋檐下……悬挂了自制的铃铛。”
陆九渊猛地抬头:“铃铛?”
“是!他们说,夜里会梦见一位白衣仙子,只要挂上铃铛,就能得仙子庇佑。”弟子咽了口唾沫,“更诡异的是,凡挂铃之家的孩童,醒来后,都说梦里学了仙术,能让桌上的木片自行爬行……还有,西城张屠户家病了几十年的老母,昨夜也梦到了仙子赐药,今天一早咳出了一大团黑血,血里……裹着一截腐烂的红线,人竟然爽利多了!”
陆九渊霍然起身,眼中满是惊惧。
“这不是通灵庇佑!”他声音发颤,“这是集体癔症,是借术还魂!有人在利用谢扶光的名义,窃取全城百姓的愿力!若再不阻止,整座京城,将变成一座被人提线的巨型傀儡!”
比陆九渊动作更快的,是陈砚之。
城南的地下酒窖里,三十六盏幽绿的魂灯将他的脸映得如鬼魅一般。
碎裂的铜镜已被收起,取而代之的,是七名跪在他面前、眼神狂热的“影侍”。
“她毁了逆命阵,却给了我们更好的东西。”陈砚之低声诵咒,指尖沾满朱砂,在每一名影侍的额心,拓印下扭曲的阵法残纹。
“去吧,”他声音沙哑,如同毒蛇吐信,“混入那些信徒之中,告诉他们,铃铛仙子不是谁都见的。想要真正显灵,需要血祭。”
“每月朔日,献上一双童男童女,便可换来家族一世的富贵安康。”
短短两日,流言如瘟疫般散开。
“仙子显灵需要引子”、“心不诚则不灵,需以至亲之血为证”……
已有十余家穷困潦倒的贫民闭门不出,邻里间窃窃私语,说他们家里的孩子“被仙子选中了”,是天大的福分。
一场由恐惧和贪婪催生出的邪教,正在京城阴暗的角落里,悄然成型。
谢扶光换上一身粗布麻衣,戴着遮住半张脸的斗笠,乔装成一个走街串巷的卖药婆。
她穿过市井的喧嚣,最终停在一条窄得只能一人通过的陋巷里。
巷子尽头,一幕让她眼眸骤寒的景象正在上演。
一对形容枯槁的夫妇,正将一个约莫五岁的男童死死绑在木桩上。
孩子在拼命哭喊,他们却充耳不闻。
那男人手里,甚至还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,颤抖着,似乎想剪下孩子的头发,或是别的什么。
“大哥,大嫂,”谢扶光缓缓走近,声音压得又低又沉,“孩子哭得这么凶,可是中了邪?我这有包安神散,撒在门口,保准清净。”
夫妇二人一愣,下意识地转头看来。
就是这个瞬间。
谢扶光袖中,两道比蛛丝更纤细的灵丝疾射而出,悄无声息地缝住了二人咽喉下三寸的哑穴。
他们的嘴巴还在开合,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,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。
谢扶光不再理会他们,而是蹲下身,与那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孩童平视。
她凝视着他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,以织魂秘法,悄然探入他的识海。
一片混沌的雾气中,一个身着白衣的“谢扶光”赫然立于其中。
那个“她”,面容模糊,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,手中牵着无数丝线,口中正对着这孩子,不断重复着冰冷的谶语。
谢扶光眸光冷如万年玄冰。
很好。
有人敢借她的形象,伪造“神谕”,玩弄人心。
当夜,三更。
谢扶光卸下伪装,一袭素衣,独自登上护国寺的钟楼。
元寂禅师早已手持念珠,在巨大的铜钟下等候多时。
“《织魂归真录》老衲已看过,”老禅师叹了口气,“施主,回头是岸。”
谢扶光没有回答。
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素白色的布偶,那模样,竟是当年柳青枝戏班里最受欢迎的仕女傀儡“小红”的复刻版。
“禅师曾说,我的归途是放下。”她将布偶轻轻置于冰冷的钟槌之下,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,“可若世人不愿意我放下,我偏要独善其身,与那些被当成祭品的孩童,又有何异?”
话音未落,她十指翻飞,快得只剩下残影。
这一次,她没有使用任何外物,而是以自身精血为引,反向织出了一道璀璨而虚无的“虚命线”!
那根线的一端连着她自己,另一端,则穿透了钟楼,瞬间连通了京城中每一户悬挂着铃铛的人家!
嗡……
刹那间,上百枚铃铛,无论新旧,无论材质,在寂静的深夜里,齐齐震动!
但谢扶光并未操控它们,更未借此汲取力量。
她只是借着这股共鸣之力,将一道清晰无比的幻影,强行种入了每一个挂铃者的梦境之中……
梦里,那受人膜拜的白衣仙子,缓缓转过身。
她没有赐下任何福祉,也没有索要任何祭品,只是用一种决绝的姿态,一步步走向无尽的黑暗。
风中,只留下一句清晰而缥缈的话语:
“我不收祭品,只收自由。”
话落,梦境中的风静了。
现实中,京城各处的铃铛,也随之息声。
那些由人心愿力织成的无形丝线,如同被烈日照耀的初雪,寸寸消融。
而钟楼之上,谢扶光娇躯一颤,一口鲜血猛地从嘴角溢出,顺着她白皙的下颔滴落。
她再也支撑不住,单膝跪倒在地。
这一招,耗尽了她整整三年的寿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