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城外，神机营驻地。
时已深秋，宽阔的校场上却感受不到半分萧瑟，反而蒸腾着一股混合着汗水、尘土与隐隐火药味的燥热。数千名士卒列成并不算特别整齐的方阵，在各级军官此起彼伏，时而夹杂着粗口的喝令声中，重复着枯燥到极致的动作。
“检查火绳！”
“倒药！”
“装弹！”
“压实！”
“举铳！”
“瞄准——”
命令下达，伴随着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，士卒们动作忙乱地将火药从腰间的药罐倒入铳管，接着塞入铅子，用通条费力地捣实，最后才将火绳固定在龙头上，勉强做出瞄准的姿态。整个过程缓慢、笨拙，且充满了不确定性。有士兵手忙脚乱打翻了药罐，引来军官的厉声斥骂；有通条卡在铳管内，急得满头大汗；更有甚者，在最后关头才发现火绳并未点燃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。
这，便是大明王朝理论上最精锐的火器部队——神机营的日常操演。与朱允炆记忆中那支纪律严明、战术先进的军队相比，眼前这支队伍，更像是一群手持危险烧火棍的农夫。
校场点将台上，新任神机营提督内臣（由朱允炆亲信太监担任）和几名协助整训的、来自“皇家军事学院”的年轻教官，正簇拥着一位身着普通将领服饰，面容沉毅的中年男子。他便是被皇帝秘密委以重任，负责督导神机营前期整训的将领，平安。
平安，朱元璋养子，骁勇善战，曾随朱棣出塞，熟悉北地战法，更重要的是，他对朝廷忠心不二。此刻，他眉头紧锁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校场，将一切混乱与懈怠尽收眼底。
“提督，诸位，”平安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，“陛下严旨，神机营乃未来克敌制胜之关键，整训之事，刻不容缓。眼前这般景象，若让陛下见了，你我项上人头，还要不要了？”
那提督内臣擦了擦额角的汗，连声道：“平将军所言极是，只是……这些军汉懒散惯了，骤然加紧操练，难免怨声载道。且这火铳，本就娇贵，极易出故障，非士卒不肯用心啊。”
一位年轻教官，名叫陈默，是军事学院第一期学员中的佼佼者，忍不住开口道：“提督，器械老旧、士卒生疏固然是实情，但更关键在于缺乏纪律和标准！您看，装填动作五花八门，快慢不一，如何形成齐射火力？通条使用不当，铳管保养不良，故障自然频发。依卑职看，当务之急，是统一操典，严抓细节，令行禁止！”
平安赞许地看了陈默一眼。这些从军事学院出来的年轻人，或许实战经验欠缺，但眼界和思路，确实与旧式军官不同。他们带来了陛下强调的“标准化”、“流程化”和“纪律性”。
“陈教官说得在理。”平安点头，对提督内臣道，“从今日起，操练重点转变。不再追求花哨的阵型变换，就练最基本的装填、瞄准、击发！分解动作，一步一动地练！每个步骤，必须严格依照新下发的《火铳操典纲要》执行！凡有不合规者，罚！屡教不改者，重罚！军官督导不力者，连坐！”
他的命令冰冷而强硬。提督内臣心中一凛，知道这位陛下眼前的红人是动了真格，不敢再多言，连忙传令下去。
于是，校场上的景象变得更加“惨烈”。
“你！手抖什么？药都洒了！今天中午别吃饭了，给老子练一百次倒药！”
“还有你！通条是让你捣药，不是让你捅穿铳管！损坏军械，扣饷半月！”
“第三队！整体慢了半拍！全体都有，绕校场跑五圈！”
军官们的咆哮声、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、沉重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。枯燥、疲惫、甚至带着屈辱的训练，让许多老兵油子心生不满。他们私下里抱怨：
“娘的，当兵吃粮，混口饭吃而已，这般往死里操练，图个啥？”
“就是！这鸟铳，下雨不能用，刮风不好使，装填又慢，还不如老子一把腰刀好使！”
“听说朝廷要发新家伙？谁知道是真是假，画饼充饥罢了……”
怨气在积聚，如同暗流在军营中涌动。
这一切，平安都心知肚明。他深知，仅靠高压，无法真正凝聚军心。这天傍晚操练结束后，他没有立刻回营房，而是走到了士卒们用餐的露天场地。
伙食已经按照朱允炆的旨意有所改善，不再是清汤寡水，有了实实在在的干饭和油腥。平安端着饭碗，随意地坐在一群正在埋头扒饭的士卒旁边。
士兵们见到他，都有些拘谨，纷纷停下筷子。
“吃你们的，”平安摆摆手，扒了一口饭，咀嚼了几下，看似随意地问道，“怎么样，这新换的伙食？”
一个胆子稍大的老兵讪笑道：“回将军，比以前强多了，能吃饱。”
平安点点头，目光扫过众人：“光吃饱不行，还得吃好。陛下说了，以后饷银，不仅要足额发放，表现优异者，还有额外恩赏。”
提到饷银和恩赏，士兵们的眼睛亮了一下。当兵卖命，图的不就是这些？
“我知道，最近操练辛苦，大家心里有怨气。”平安放下饭碗，声音沉稳，“觉得这火铳不好使，觉得老子在折腾你们。”
众人沉默，算是默认。
平安站起身，指着西边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：“你们可知，北边的燕王，他麾下的骑兵，冲锋起来如同狂风暴雨？你们可知，草原上的蒙古人，骑射功夫天下无双？若依着旧法，靠着刀枪弓马，我们凭什么挡住他们？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提高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：“就凭我们手里的火铳！就凭将来要发到你们手里的新式火器！陛下高瞻远瞩，深知未来战场，必是火器之天下！现在多流汗，多熟悉这手中的家伙，将来在战场上，就能少流血，就能保住性命，还能立功受赏，封妻荫子！”
“你们以为老子愿意天天盯着你们练这些枯燥玩意？”平安语气一转，带着一丝粗犷，“老子也想带着你们骑马冲杀，痛快！但陛下说了，神机营的未来，不是冲在前面当靶子，而是要用连绵不绝的火力，把敌人撕碎在冲锋的路上！要让敌人的骑兵，在我们阵前尸横遍野！这，才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新路子！”
他描绘的画面，带着血腥的震撼力，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。一些年轻士兵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。
“可是将军，这破铳……”还是有老兵嘀咕。
“破铳？”平安冷笑一声，“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摸到真正的好家伙！格物院的工匠们，正在日夜不停地为你们打造新式火铳！听说，那新铳，不用火绳，不怕风雨，射得更快更准！但陛下说了，新铳，只配给最能吃苦、最守纪律、最精通火器之道的精锐！”
他环视众人，目光锐利：“你们是想等新铳来了，因为手脚笨拙、纪律涣散而没资格用，眼睁睁看着别人立功？还是想现在咬紧牙关，把这身本事练出来，等新装备一到，立刻就能成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锐士？”
“想想你们的饷银！想想未来的战功！想想家里的父母妻儿！”平安最后吼道，“是做个被人瞧不起的破烂营头，还是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，天下最精锐的强兵，你们自己选！”
说完，他不再多言，转身大步离开。
留下身后一片寂静，随即爆发出激烈的议论声。平安的话，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。恩威并施，既有对现实的清晰认知（旧铳的弊端），又有对未来的明确许诺（新铳、厚饷、战功），更重要的是，他点燃了这些士卒内心深处，那份属于军人的荣誉感和对强大力量的渴望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校场上的风气悄然改变。虽然训练依旧艰苦，抱怨声也并未完全消失，但那种消极怠工的氛围明显减弱。士兵们开始更加认真地对待每一个装填动作，互相较劲谁更快更准，甚至休息时，也会有人自发地擦拭保养自己的火铳，或者围着教官询问火器原理和故障排除。
年轻的教官陈默等人，也趁机将军事学院里学到的队列、内务等条令逐步引入，虽然一开始阻力更大，但在平安的强力支持和“与新装备挂钩”的诱惑下，也慢慢地推行了下去。
这日，朱允炆在少数侍卫的扈从下，微服来到神机营驻地。他没有惊动太多人，只在平安的陪同下，远远地站在校场边缘的一座土坡上观望。
秋风吹拂着他朴素的衣袍，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校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。听着那虽然还不够整齐划一，却明显带着一股狠劲的操练号子，看着士兵们相比之前规范了许多的动作，他的脸上，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。
“辛苦了，平将军。”朱允炆轻声说道。
平安躬身：“为陛下效力，份内之事。将士们……已初识利害，渐入轨道。只是，旧铳确已不堪大用，故障频发，恐挫伤锐气。”
朱允炆微微颔首，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，仿佛看到了格物院中那些忙碌的身影和即将成型的新式燧发枪。
“告诉他们，”朱允炆的声音平静而坚定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，“他们今日所流之汗，所承之重，朕都看在眼里。新装，已在路上。朕要的，是一支拿到新装备，立刻就能形成战力的虎狼之师，而非一群需要重新训练的乌合之众。神机营的威名，需用敌人的尸骨来铸就，而第一步，就是此刻的苦练！”
“臣，明白！”平安肃然应道。
朱允炆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校场上那些在尘土与汗水中拼搏的士卒，转身离去。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。
他知道，打造一支新式军队，绝非一蹴而就。装备固然重要，但更重要的是军队的灵魂——纪律、信念和技能。神机营正在经历的这场“苦练”，正是淬炼其灵魂的烈火。唯有经过这般痛苦的磨砺，当真正划时代的利器到手之时，这支军队才能脱胎换骨，成为他扫平一切障碍、重塑帝国辉煌的终极力量。
校场上的吼声与尘土，格物院中的敲打与试验，如同帝国迈向新生的两条并行的轨迹，都在为那个即将到来的、焕然一新的时代，积蓄着石破天惊的能量。神机营的将士们在疲惫与期盼中苦熬，他们并不知道皇帝亲临，但他们能感觉到，某种改变正在发生，而他们，正身处这场变革的风暴眼之中。
（第二十三章 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