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露，通政司的官员们已经忙碌起来。今日要呈送的奏疏格外多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，是来自各地藩王的十余道奏章。这些用黄绫装裱的奏疏被整齐地码放在紫檀木托盘中，等待着呈送御前。
朱允炆端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后，目光扫过这些奏疏，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他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。
“陛下，”通政使躬身禀报，“今日收到藩王奏章共十三道，其中七道是请求入京奔丧的。”
朱允炆微微颔首，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道。这是代王的奏疏，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先帝的哀思，言辞恳切地请求“得赴京师，亲奉一炷心香”。
“代王叔倒是念旧情。”朱允炆轻声道，又拿起下一道。
这是宁王的奏章，文采斐然，引经据典，将父子君臣之义阐述得淋漓尽致，最后却话锋一转，暗示若不能亲临祭奠，恐伤天家亲情。
朱允炆冷笑一声，继续翻阅。周王、齐王、岷王...一道道奏疏内容大同小异，都在情理二字上做文章。直到他拿起燕王的奏章。
与其他藩王不同，燕王的奏章出奇地简短，语气也格外恭顺。只说“北地军务繁忙，不敢擅离”，但“若蒙圣恩特许，必当星夜兼程”。
“好一个以退为进。”朱允炆将奏章轻轻放下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。
这时，黄子澄和齐泰奉召而来。二人看到御案上堆积如山的藩王奏疏，都不由得神色凝重。
“陛下，”黄子澄率先开口，“诸王连番上奏，其意已明。若再不准，恐生怨望。”
齐泰却持不同意见：“太祖遗诏在上，岂可因藩王请奏而轻改？况且诸王同时上疏，显然事先通过声气，其心可诛！”
朱允炆静静地听着二人的争论，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。待他们说完，他才缓缓开口：
“二位先生所言都有道理。不过...”他拿起燕王的奏章，“你们看看这个。”
黄子澄接过奏章，仔细阅读后，面露疑惑：“燕王这次倒是格外恭顺。”
“正是格外恭顺，才更值得警惕。”朱允炆站起身，在殿中缓缓踱步，“他明知朕不会准奏，却偏偏要上这道奏章，所为何来？”
齐泰若有所悟：“陛下是说...他在试探？”
“不错。”朱允炆停在窗前，望着远处的宫墙，“他在试探朕的态度，也在观察其他藩王的反应。”
他转身面对二位大臣：“所以，朕要给他们一个答复，一个既不失威严，又不伤亲情的答复。”
当日午时，一道道圣旨从紫禁城发出，快马加鞭送往各藩国。
给代王的圣旨写道：“王叔镇守边关，劳苦功高。先帝在天之灵，必以社稷为重。特赐黄金千两，锦缎百匹，望在封国设祭，以表哀思。”
给宁王的圣旨则更为考究：“闻王叔近来潜心学问，朕心甚慰。特赐《洪武宝训》一部，望细加研读，体会先帝治国之道。祭奠之事，当以心诚为要，不必拘泥形式。”
给周王的圣旨又有所不同：“闻王叔身体欠安，朕心甚忧。已命太医院精选药材，不日送达。边地苦寒，还望善自保重，不必奔波劳顿。”
每一道圣旨都经过精心措辞，既表达了皇帝的关怀，又婉拒了奔丧的请求，更暗含深意。比如给宁王的《洪武宝训》，就是在提醒他谨守本分；给周王的药材，则是暗示他不必装病试探。
而给燕王的圣旨，最为特别：
“北疆重地，全赖王叔镇守。近日闻蒙古部落蠢蠢欲动，更需王叔用心防范。特赐尚方宝剑一柄，准先斩后奏之权。另赐辽东参、鹿茸等物，望保重身体。祭奠之事，心到即可。”
这道圣旨看似恩宠有加，实则暗藏机锋。赐予尚方宝剑，既是信任，也是警告——宝剑可以对外，也可以对内。而特别提及蒙古动向，更是暗示朝廷对北平的动静了如指掌。
圣旨发出后，朱允炆并未闲着。他同时下达了另一道密令：命各地镇守太监密切监视藩王接旨后的反应，特别是与哪些人往来，有无异常举动。
三日后，第一份密报送到。
代王接到圣旨后，在王府中大哭一场，随后命人设祭坛，依制祭奠。但密报中提到，当夜代王府的一名亲信悄然出城，往大同方向而去。
“大同...”朱允炆在地图上找到这个位置，“是代王的姻亲，镇朔卫指挥使的驻地。”
他立即下旨，以“历练”为名，将这位指挥使调任甘肃。
宁王的反应更为有趣。他接到《洪武宝训》后，当场就变了脸色。随后数日闭门不出，据说是在认真研读。但密报显示，他暗中派人前往江西，与当地士绅往来密切。
“传旨，”朱允炆吩咐道，“擢升宁王长子为宗人府经历，即日来京任职。”
这一招明升暗降，既显得皇帝重用宗室，又将宁王的继承人控制在手中。
最让朱允炆关注的是燕王的反应。据密报，燕王接到尚方宝剑时，神色如常，甚至还笑着说：“陛下如此信任，本王定当誓死效忠。”但当夜，燕王府的书房灯火通明，直到天明。
“他在想什么？”朱允炆问侍立一旁的徐辉祖。
徐辉祖沉吟道：“臣这个妹夫，向来心思深沉。他越是平静，越说明心中已有计较。”
朱允炆点点头：“所以，朕还要再给他加把火。”
次日，又一道圣旨发往北平。这次是任命燕王府长史司的一名官员为通政司参议，即日赴京任职。这名官员是燕王的重要谋士，调他入京，等于斩断燕王一条臂膀。
与此同时，朱允炆对另外几位藩王却是另一番态度。
湘王因年幼，并未上奏请求奔丧。朱允炆却特意下旨褒奖，称赞他“谨守本分，堪为宗室典范”，并赏赐双倍。
秦王在陕西政绩卓着，朱允炆下旨嘉奖，并准其子入国子监读书。
蜀王在成都兴修水利，造福百姓，朱允炆特赐“贤王”匾额，命人在蜀地广为传颂。
这一打一拉之间，藩王们的心态开始产生微妙变化。
这日朝会，有御史弹劾周王在封地“擅扩王府，僭越礼制”。若是往常，这必定会引起一番争论。但出乎意料的是，朱允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：
“周王叔镇守边关多年，王府年久失修，扩建也是情有可原。不过既然有御史提出，就命工部派人前去查验，若真有逾制之处，稍作整改便是。”
这番话既展现了皇帝的宽宏大量，又维护了礼制的严肃性，更让周王欠下一个大人情。
退朝后，齐泰忍不住赞道：“陛下处置得宜，既不失威严，又全了亲情。”
朱允炆却摇头道：“这还不够。朕要的，不是让他们感恩，而是让他们明白，什么该做，什么不该做。”
他取出一份新的名单：“这些是各藩王子弟中较有才能者，朕欲量才录用。”
齐泰接过名单，只见上面详细列出了各藩王庶子、侄儿等旁支子弟的姓名、年龄、特长，甚至还有简单的评语。
“陛下这是要...”
“推恩。”朱允炆淡淡道，“既然嫡长子可以继承王位，其他子弟也该有条出路。”
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安排。通过提拔藩王的旁支子弟，既可以分化藩王势力，又能赢得这些人的忠心，更显得皇帝善待宗室。
首批任命很快下达：代王的庶长子被任命为户部主事，宁王的侄儿授兵马司指挥，周王的外甥任工部员外郎...
这些任命在宗室中引起了巨大反响。许多原本默默无闻的宗室子弟，突然得到了出头之日，自然对皇帝感恩戴德。而各位藩王却发现，自己王府中的一些人才，正在被朝廷逐步吸纳。
这日，朱允炆特意在武英殿设宴，招待这些新任职的宗室子弟。
宴席间，他亲切地询问每个人的情况，勉励他们尽忠职守。当得知代王庶长子精通算学，他当场命人取来户部的几本账册，让他现场演算。
“果然精通此道。”朱允炆赞许道，“朕正要在户部设立审计司，你就去那里任职吧。”
这样的知遇之恩，让在场的宗室子弟无不感动。
然而在这片祥和气氛中，朱允炆始终没有忘记最大的威胁。宴席结束后，他单独留下徐辉祖。
“燕王最近可有什么动静？”
徐辉祖低声道：“臣接到家书，舍妹说燕王近来深居简出，连王府属官都很少接见。但是...”
“但是什么？”
“但是燕王府的采买异常，购入的铁料、硝石远超常例。”
朱允炆冷笑：“果然如此。”他沉吟片刻，“朕记得，燕王次子高煦今年已经十六了吧？”
“陛下的意思是...”
“传旨，召燕王世子高炽、次子高煦、三子高燧入京，入国子监读书。”
徐辉祖心中一凛。这道圣旨看似是皇帝关爱侄儿，实则是要将燕王的三个儿子都控制在京城。
“若是燕王推脱...”
“他不会推脱。”朱允炆胸有成竹，“朕已想好说辞：太祖托梦，说要看看孙儿们学业如何。”
徐辉祖不禁叹服。这个理由，燕王无论如何也不敢拒绝。
果然，圣旨到达北平时，燕王虽然脸色铁青，却不得不叩首谢恩。三日后，燕王世子高炽带着两个弟弟启程赴京。
消息传回，朱允炆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这场与藩王的博弈，他已经占据了上风。
但就在他以为局势已定之时，突然接到八百里加急：谷王在宣府暗中调动兵马，意图不明。
“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。”朱允炆看着急报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。
他立即下旨：升谷王为宗人府宗人令，即日来京任职。同时任命新的宣府总兵，接管军务。
这一招明升暗降，既保全了谷王颜面，又解除了他的兵权。其他蠢蠢欲动的藩王见到这个结果，也都暂时收敛了心思。
夜深人静时，朱允炆独自在乾清宫复盘这一个月来的种种举措。通过恩威并施，他成功地稳住了藩王势力，为接下来的改革赢得了宝贵时间。
但他知道，这仅仅是开始。燕王绝不会就此罢休，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。
“来吧。”他望着北方，轻声自语，“让朕看看，你还有什么招数。”
月光透过窗棂，照在御案上的大明疆域图上。在那张图上，北平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出。
这场叔侄之间的博弈，才刚刚进入中盘。
（第九章 完）